藍雪輕輕一笑，說道:“婆婆是說您初見關爺爺啦！”那婆婆一怔，突的一笑:“可不是嗎，這老家夥當年可神氣啦！他是漢王爺的親信，直接帶我們去營地安頓，那一日來隨軍的人頗多，我隨了爹爹跟在人後，倒也不敢亂來，眾人中有許多綠林中人，到了軍中，竟也規矩得很。”

　　怎們一行數裡，直到了長江邊上，漢王爺當時調度兵馬，原是要和朱和尚大戰，他屯兵江夏，自也方便，我爹爹也不知怎的，關擎寒也就是這老家夥，竟然跟他很熟，那家夥當時對我可冷的很啊。爹爹和他說了幾句話，我站的雖近，卻也聽得不大清楚，同行中人有一大胡子，模樣很凶，卻對爹爹很是尊重，他好像聽懂什麽，插話道:“杜老大，您老代為引薦，怎們這一眾兄弟都聽你差遣。”

　　我爹爹微微一笑，道:“蔣兄弟客氣了，大家一起到此，自是漢王爺廣開賢路，各位也是報國有門，天下塗炭，蒙狗當滅，亂世出英雄，你我擇木而棲，大丈夫自當建功立業，承蒙各位抬愛，老朽自當在漢王爺駕前直言。”

　　那姓蔣的大漢直點頭，眾人哄然叫好，關擎寒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夥一凜，自是不敢聲張。我爹爹拱拱手，關擎寒卻叫手下數人引導眾豪安頓，叫了我爹爹隨同前去。我爹爹卻拉上了我，我們一行三人，轉得數轉，軍中軍帳林立，卻仍有數以萬計的兵沒有帳圍，席地坐眠，俱都規矩，想是關擎寒在軍中頗有聲威，一路戒備兵士少有詢問。又行得一會，到一樹林邊上，他打個手勢，叫我們暫停。

　　那樹林邊大樹上突有一物直落而下，倒是把我嚇了一跳，細看時，那物落在關擎寒肩上，竟是一頭大雕！那雕黑夜裡雙目幽幽，綠光凌凌，直看得我一陣緊張。那關擎寒摸摸大雕腦袋，大雕倒也不動，突的一啼，那樹林人影閃動，早出來四人，那四人也不答話，也不知做的什麽手勢，關擎寒點點頭，伸手叫我和爹爹隨他進林，那大雕突的一翅飛起，早已隱入林中。

　　樹林原也不深，走得裡許，眼前一亮，原來中間林木早已被伐平，立了十多間雜木房子，關擎寒到了中間木房處，周圍竟多少人影，就連先前帶路四人卻也不見，黑夜裡竟毫無聲息，哪裡似千軍萬馬的大戰前夕了?我一向膽大，卻也微微害怕，爹爹用力拉住我的手，我感覺他微微抖動，難道他會膽怯不成?

　　那燈光亮處，中間木房裡一人道:“擎寒麽?你帶的人到了吧，都進來。”爹爹拉住我一步步走進房間，卻見那房間裡直如軍帳，點了兩隻松明，明亮得很。中間木椅上坐了一人，約摸四十來歲，微微數須，身材甚是魁梧，眼光神湛，直盯著我們看，也不知怎的，我只是心裡發跳，竟不敢直視。

　　我爹爹卻放開我手，向前一步拱手道:“在下襄陽百步神拳杜仲陌攜小女參月覲見漢王聖顏，有要事相告。”那人一皺眉，開口道:“漢王不在軍中，杜兄有何事要說，但講無妨。”他聲音低沉有力，自有一股威嚴，我爹爹一猶豫，拱手道:“漢王駕下，莫非你是張大帥麽?久聞大帥之名，不想今日得見，不才有禮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微名不足掛齒，杜兄弟狹義之名，本帥也早有所聞。此次投軍，也擇林而棲，如有所慮，本帥自當解惑，卻不知何事定要覲見漢王?”

　　我爹爹微一沉吟，環目四顧。那張大帥一擺手道:“此處甚秘，都是誠義之士，但說無妨。”爹爹卻搖頭道:“事關漢王霸業，

不敢冒險。”那大帥一凜，看了我爹爹數眼，冷冷道:“漢王軍中，大小事體，還有我張定邊不能做主的嗎?閣下有事能講則講，不能講則回。”　　我爹爹一揚頭，笑道:“人說大帥意氣風發，漢王軍中，唯大帥馬首是瞻，果不其然。但在下此事，如不能見漢王，就當在下未曾來過。天下興衰，江山輪轉，那也自由天命吧！”

　　他話一說完，就要拱手而辭。那大帥沉吟未答，突的他身後一門被人推開，走出一人，身形微胖，也是四十來歲。那張大帥早已站起，立在一旁，那人臉面白皙，衣鮮冠明，直作帝王打扮。他一進屋，就哈哈笑道:“仲陌老弟，十年不見，想哥哥了嗎?”

　　爹爹突的跪倒，也示意我跪下，他聲音激動，大聲道:“仲陌參見大王，在下草莽匹夫，怎敢和大王兄弟並提，這是舍女參月，拜見大王。”

　　那大王就是漢王爺了，他滿臉柔和，敦實可親，哪裡似一方諸侯霸主了?他走到我身前，把我拉起，端詳道:“參月，嘿嘿，杜老弟好福氣麽！這丫兒倒是康玉一模一樣呢！”

　　我微微一怔，他竟認得我娘，這事原也沒聽爹爹提過。我回頭望著爹爹，他也早被漢王爺拉了起來，爹爹歎了口氣，道:“玉兒紅顏薄命，早已離我而去，止留一女，相依度日。”

　　那漢王爺一怔，道:“貴伉儷江湖遊俠，康玉端莊持重，那是什麽變故?”爹爹雙眼一紅，突的跪倒，哽聲道:“今日得見大王，實是汗顏，前事如夢，錯在仲陌。仲陌一一道來，求大王海涵，隻盼能借大王之手，報得此生仇恨，縱九死而無悔！”

　　漢王爺點點頭道:“你且說來。”爹爹道:“大王重情重義，仲陌仇恨，原也是自找的。內子康玉，其弟雲茂，大王當是明知，仲陌有幸相識大王，大王自也知仲陌家世，那雲茂卻做別名，喚做茂才，卻是大王所不知了。”

　　漢王爺一怔，疑道:“康茂才?朱和尚手下水軍副統領?他是雲茂?”

　　那張大帥雙目一閃，突地大聲道:“你們好大膽，給我拿下！”

　　大帥話音剛落，卻被漢王揮手止住，爹爹跪在地上，朗朗道:“仲陌到此，原也知大王難信，但聽聞漢王招兵積將，想來也是近戰吃緊，那朱和尚也是一樣四處搜羅人手，大戰難免，倘若不才能盡半分微力，只要滅了那賊子，不才就算粉身碎骨，又有何懼，大帥見疑，卻也難怪，只是大王與我，自小同澤，情如兄弟，仲陌又豈是出賣兄弟之徒?”

　　那漢王點點頭，笑道:“杜兄弟別急，你起身吧。定邊不知道你們的情況，原本小心，那是正常不過。你我多年未聚，這些年四處奔波征戰，偶爾倒也念及賢夫婦，一直想二位能助一臂之力，只是音訊難通，幾次作書令人尋你，卻又難見，隻道江湖路遠，再也難聚，想不到今日兄弟居然到了軍中。”

　　那婆婆突的歎了口氣，藍雪遞給她茶水，婆婆也就喝了。她幽幽一歎，接著道:“我那時還不明白事理，卻不知道大錯由我爹爹釀成，當年戰端結果，現在誰都知道啊。哎，爹爹原也沒想到，他本是俠義之人，卻為他人嫁衣，終教漢王送了性命！”

　　藍雪見她傷感，也不知如何安慰。那婆婆呆了一會，接著道:“當時爹爹起身落座，卻從懷裡拿出一個臘丸，爹爹回頭看看我，對漢王道:‘事關機密，參月，你先出去。大王可否借一步說話?’漢王點點頭，我隨了那關統領幾人到得外面，只見月半中天，遠山朦朧，偶爾戰馬嘶鳴，江水輕濤，卻也微見安詳。”

　　“那關統領大大咧咧，帶了我在林中轉到一排房間。房間卻是一些女眷，他走到左首一排房前，門口卻突然跳出來幾個黑影，也不曉得他們怎麽交談，想是用手勢招呼。我見他太過神氣，也懶得搭理他，只是看著中天彎月，想著爹爹怎生有這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突聽得門聲吱呀，有人出來，點著松明，卻是個年輕的少女。那關統領對那少女拱手道:‘秦姑娘，這位女客，大帥吩咐，叫你安排到內眷先行安頓。’那少女點點頭，我也不說話，隨了那少女安頓去了。”

　　那婆婆頓了一頓，道:“這中間許多細節，難以盡敘，你這丫頭可還喜歡?”藍雪微微一笑，輕聲道:“婆婆，您年紀大了，可別太累了。”那婆婆呵呵一笑，道:“你這丫頭，倒還體貼。婆婆沒事，有你聽我說話，哪裡會累?唉，我在那裡一住就是半月，她有給我一間房子，卻也不許我隨便出去走動。第三天早上，我爹爹和那關統領一起過來，爹爹面色凝重，對我也沒說什麽，隻叫我在軍中要守規矩，不可胡鬧。唉，我年輕時，倒也算得溫婉，原不是胡鬧之人。爹爹就此走了，再也沒來看我。我天天在房間，偶爾練練功夫，房間裡有許多書籍，也不知他們怎生打理，這兵荒年月，誰會帶著這些呢?我也翻了些看看，卻是些行軍打仗的書籍。又過了兩天，中午時分，那秦姑娘來叫我，是那大帥要我去見他。我一向膽子頗大，卻不知為何，要見大帥，竟微覺害怕。還是頭天晚上那間房子，我進到屋子裡，四下一看，除了大帥，再無他人。我原以為爹爹會在，哪知道就我和大帥兩人。大帥離開座位，走到我身邊，我只是低著頭，不知道該怎麽說話。大帥叫我抬起頭來，不用害怕。他聲音很低，我微我咬牙，抬頭道:‘我爹爹呢，你們把我關在屋裡，那是為何?’大帥皺皺眉頭，突地一笑道:‘好，你這孩子，膽兒倒大。你爹有事，出去一趟。你們父女是大王舊知，你且不必擔心，只是我有幾件事想來問你。’”

　　那婆婆望望藍雪，接口說道:“我微微一怔，突然明白了許多，想是那大帥對我爹爹仍有戒心，卻來問我。那大帥點點頭，道:‘你娘遇害之事，你知道嗎?’我呆了一呆，眼眶一熱，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大帥微覺尷尬，道:‘好了，你別哭。看你這模樣，許是十五六了吧。”我搖搖頭，道:‘我今年十七啦，我娘和我爹爹一起出去，我一直住在師傅家裡。後來爹爹一個人回來，我就再也沒見過娘了。幾次問爹爹，他都一言不發。直到前段日子，爹爹從外面回來，突然到師傅家，說帶我出來，要給娘報仇。我又來問他， 他只是不說，隻教我隨他同行，讓我聽話就是。大帥，那天我聽爹爹對您提起，說我娘是被朱元璋他們害死的，是也不是?’大帥微見遲疑，他盯著我眼睛直看。我不禁害羞，臉上一紅，再不敢和他對視。大帥哼了一聲，道:‘好吧，你爹爹不告訴你，總有他的想法。嗯，你先回房間吧。軍中固然規矩，你女孩子家，外面走動，卻也不妥。房間裡雖是簡單，倒很清靜，你先住著吧。’我聽他如此說話，也隻好回到房間，乖乖聽他們安排了。”

　　那婆婆執起藍雪的玉手，頗為慈祥地撫摸著，道:“就這樣又過了十多天，過了處暑，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突然一天，爹爹和關統領到了房間。我見爹爹又瘦了很多，他見到我很高興，帶了許多精致的小吃。我告訴爹爹，漢王也一直送很多點心給我。爹爹摸摸我腦袋，眼睛卻沒看著我。那關統領一直待在房間，突然爹爹拉著我的手道:‘月兒，過幾天你隨這位關大哥去個地方。爹爹有事要辦，辦了這事，爹爹就退隱江湖，帶著你回到老家種地去。’我高興得一跳，大叫道:‘是真的嗎?’轉眼見關統領就在身旁，不由得難為情起來。爹爹哈哈一笑，道:‘當真。’我不覺高興起來，爹爹拍拍我手，也不知怎的，我見他眼睛微紅，我正待開口相詢，爹爹就轉身走了。又過了兩天，那關統領帶了許多人手車馬來，卻是運送女眷。大家想是平時轉戰慣了，很少說話，到了傍晚，才一齊上路前行。一路上我問那家夥，要到那裡去，那家夥總板著臉，哼都不哼一聲，實在是神氣地叫人著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