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淵沒有選擇在宗族內過夜,從祠堂裡離開以後,便帶著族中四位宗族之女與六位青壯漢子,離開了川郡,直去蜀郡。
蕭懷玉見君上從山上下來以後,便悶悶不樂,於是出言問道:“君上,可是在祠堂裡發生了事情?”
贏淵坐在禦輦中,蘇月為他揉著太陽穴,聽到他的聲音後,輕聲回道:“無事,繼續行軍。”
蕭懷玉點了點頭,沒有在回話。
對於贏淵來說,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他。
四叔說的那些話,他只能一個人藏在心裡。
他看著禦輦裡的倩影,開口問道:“是不是你們,都覺得寡人是個暴君?”
蘇月低頭不語,然而,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贏淵搖頭苦笑一聲,“也罷。”
縱然天下人都誤會自己,也無妨,畢竟,從小到大,何時沒有被人誤會過?
早就已經習慣了。
有些人,本能的就覺著,自己什麽事情都做不好,只是一個紈絝或者累贅。
但只有自己知道,目前,自己所做的一切,要有多麽的偉大。
一統天下,廢分封,這是明目張膽的在挑釁儒家制定的禮製。
整座浩然天下,帝國仙國林立,可毫無例外,都是分封各國共治天下。
這是儒家制定的規矩,不容挑釁,不容更改。
說是儒家,倒不如,說是聖人更準確一點兒。
可是那些生而知之,高高在上的聖人,何時低過頭看過一眼這天下萬民?
分封制度的背後,只能造成各國爭伐不斷。
而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將這種制度徹底廢掉,這無異於逆天而行。
聖人,就是這座天下的天。
但是贏淵,不願做天子。
他,要做就做‘人皇’。
這條路,注定要殺掉很多人,甚至是血流成河,可是,為了今後的天下大治,為了人道永昌,再無爭端,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作為的。
倘若沒有系統,可能此生,最多就是致力於大秦東出,一統周之天下,可是有了系統以後,贏淵就想挑戰一下這個世界固有的制度。
縱然這樣的做法,會讓很多人誤會,哪也無所謂,大不了,讓後世之人,提到自己時,說上一句暴君罷了。
回到蜀郡之後,贏淵來到了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很簡陋,幾間小院落組成的宅子,就連現如今的太守府都比不得。
主要還是,他當上國君之後,為蜀郡百姓,謀了很多福利,自然而然的,蜀郡太守有中飽私囊之嫌,利用一些福利,建了一所較好的太守府。
這一切,贏淵早就知曉,只不過,讓錦衣衛告訴了蜀郡太守衛耳,自己原先居住的地方,不可有一絲一毫的更改。
究其原因,應該是比較念舊吧。
大批將士居住在軍營當中,蕭懷玉隻帶了一千騎,居住在這間宅落的外圍,負責保護國君安危。
下了禦輦之後,贏淵親自打開這座宅子,塵封的記憶,也似乎隨著大門的開啟,逐漸複蘇。
彼時還是少年。
來到封地之後,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宅子,很開心,雖然這間宅子有點破落,一點兒也不符合他大秦公子的身份。
可是,相較於居住在鹹陽宮中,他還是喜歡這裡。
居住在這裡時,當日夜晚,他就遇到了殺手。
多虧了路上招募的一位門客——蕭懷玉,是他替自己擋了一刀。
不然的話,那個殺手,估計還真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贏淵被蘇月攙扶著進了府中,宅院內一塵不染,顯然是蜀郡太守經常安排人來這裡打掃的緣故。
蘇月看著這所簡陋的宅院,很難想象,這就是他曾經居住過的地方,這裡,也就是稍微大一點的民居罷了,有些房屋,還都是土泥壘成,連民居都比不得。
這和他如今的身份,絲毫聯系不上。
贏淵在她的攙扶下,來到院子裡一顆大槐樹旁,駐足而立,望著這顆大槐樹,目光似乎飄向了遠方,來到了曾經。
那是一個炎炎夏日裡,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少年郎,拿著一柄青銅劍,在槐樹旁不停練劍。
身旁坐著一位婢女,手裡拿著針線,在為練劍的他縫製新衣。
時不時抬頭看他幾眼,眉宇間,盡是歡喜的笑意。
這個婢女,似乎沒有大名,從出生開始,贏淵就只知道她叫冬兒。
他視她為親姐姐一般。
因為來到這個世上以後,除了母親之外,就只有她,是全心全意為他自己著想。
能在鹹陽宮裡說上話的,也就只有她了。
有時候在宮裡沒有犯錯,可是還是被一些大太監欺負的時候,總是她站出來,替自己受罰。
她是一個傻女子,心裡什麽都沒有,就只有贏淵。
來到這裡之後,這個傻女人沒事的時候,就陪著他練劍,練累了,她就給他捶捶腿捏捏肩。
可惜,再後來的一次暗殺中,她為了保護他,香消玉殞。
那是贏淵來到異世後第一次落下眼淚。
從那個時候,他就發誓,不願偏居一偶,不願將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別人手中。
於是,他就開始在暗中積蓄力量,大肆招攬門客。
後來,因為府下門客眾多的緣故,被遠在鹹陽的贏野惦記上,他隨便找了一個莫須有的理由,想要置贏淵於死地。
當時,贏淵有一個很好的老師,叫做宇文衡,是他,親赴鹹陽,向贏野以死謝罪,說那件莫須有的事情,是他背著贏淵所為。
通過這件事情,贏淵又失去了一位親人。
他開始變得內斂,行事不在高調。
開始暗地裡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通過幾年的時間,就拉起了一支十萬人的隊伍。
他們平日裡就是山夫,不易被人察覺。
國難爆發後,靠著這十萬人,又迅速拉起了一支三十萬人的隊伍。
浩浩蕩蕩率軍勤王。
再次回到鹹陽的時候,他早就已經預料到,必與贏野有一戰。
贏淵背負的傷痛很多、很重,這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可即使是如此,在他登基之後,心中仍然想著天下萬民,仍然想著,希望這個世上,不再有顛沛流離,仍然想著,建立一個,無比完善的社會制度,一個可堪比前世的世界制度。
但是,他所做的一切,被大多數人不認同、甚至是否決,還說他是一位暴君。
此時此刻。
蘇月站在他的身旁,看著他充滿光明的雙眸,有些悵然失神。
有時候,還真感覺他是一個謎。
現場所有人,只有蕭懷玉知道,君上這是觸景生情了。
“唉。”
他歎氣一聲,走到後院,看看是否一切如舊。
其實,更多的,是不想見到如今的君上。
現在的君上,似乎渾身上下,都是弱點。
人只有在感覺到家的地方,才會展現出柔軟的一面。
這裡對於贏淵而言,有一種歸屬感。
有歸屬感,才能配稱之為是‘家’。
“母妃為了我能夠好好活著,操勞了一輩子,致死都沒有見到,我所在的封地,風景有多秀麗。”
沒來由的,贏淵說出這麽一番話。
有無限感傷。
蘇月沉默不言。
更多得,是不知該說什麽。
總之,似乎今日見到的他,才像是一個人,而並非是一位國君。
漸漸地,贏淵閉上雙眼。
但是,曾經的往昔,似乎一幕幕的,就在他眼前不斷閃過。
那個笑起來很甜的冬兒。
那個待自己如親生骨肉的老師。
那些為了自己胸中理想,不惜自殺,隻為給自己謀一條生路的門客。
還有那些早就已經成為往事的事情,又再度在贏淵的腦海裡閃過。
包括母親逝世時, 想要回到鹹陽祭拜,但是無法也根本不能回去的心情。
作為親子,就連給母親發喪的機會和權利都不曾擁有過。
這又該是何等的悲涼?
這還只是一部分。
有很大一部分的經歷,書中無法言盡,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到底是怎樣殘酷的經歷。
世人都說,當上國君的他,正值青年,生活不過剛剛開始,就已經是大多數人可望不可及的絕顛。
但是,根本不知道,他在二十歲之前,已經走完了一個悲劇人物的一生。
血腥、殘酷、無情,便就已經伴隨著那時的他。
他將往事,一幕幕想起之後,才緩緩睜開雙眼,看到了剛從後院過來的蕭懷玉,再度充滿威儀,像是沒有絲毫感情的說道:“今日住在太守府。”
聞聲,蕭懷玉微微一愣。
當眾人從這處宅院中離開之後,贏淵在踏上禦輦的那一瞬間,回眸又看了看這座讓自己第一次感到有歡樂、有家的地方,微微搖頭一歎。
眉宇間的余光,盡是不舍。
待坐回到禦輦後,他面無表情的向蕭懷玉吩咐道:“將這所宅院燒了吧,化為灰燼,其土地,永生永世,凝為焦土,哪怕是一根草,寡人都不允許,在這裡生長出來。”
蕭懷玉大吃一驚。
他瞳孔瞪得很大。
一時間,都忘記驅趕麾下的馬匹。
待國君所乘坐的禦輦遠行之後,他才坐在馬背上,雙手抱拳道:“諾!”
院子裡的那顆大槐樹,槐花盡數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