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修行的戲本,不是普通的戲本。
普通的戲本,有一曲折的故事就可以了,戲本中的人給一個基本設定就可以了。
但這修行戲本,卻是把每個人物在上場前的所有經歷都要填滿,而且越合乎情理,戲本質量越高。
譬如,在戲本中出現一位神仙,那麽這位神仙的前世今生都要有,包括他的經歷,修行之法,都要沿著走一遍,這才能貼合戲中人物,從而成為戲中人,進而像戲中人一樣修行,繼而成為戲中神仙。
當然,戲本通常脫離於現實,所以戲者成仙以後,只在戲之幻境中,把人拉入環境中施加影響。但若戲本身就打通了現實與虛幻的界限,那麽從幻境中出來成為修行悟道,也就不足為奇了。
至於戲者的修行,那自然是演技越好,越貼合任務,修行境界越高。
這差不多就是梨園最高深的修行之法“戲中人”了。
陸白掃了一下記憶,發現這本《牡丹亭》是全本的,裡面人物設定全都有,就是一個丫鬟的成長軌跡都有,足以作為完整的修行之法了。
“嘿,我還發愁怎麽把戲班子整起來呢,現在好了,現成的辦法。”陸白得意起來,心裡期盼起了他《牡丹亭》揚名立萬,驚掉梨園下巴,讓世人嚇一跳的場面。
缺德和尚和邋遢道士在屋頂上飲酒,缺德和尚手裡還捏著一隻燒雞,他們倆一面喝酒,一面津津有味的嚼著肉,見到陸白笑眯眯的樣子後,缺德和尚推了推邋遢道士,順手把他手裡的酒壇子拿過來,“看你師父,傻了。”
“你師父才傻了呢,你師父全是傻子。”邋遢道士看陸白一眼,“我師父那是憨。”
陸白抬起頭看他們一眼,“我可都聽見了啊。”
邋遢道士“嘿嘿”一笑,“師父,你上次給我的經文,我參悟的差不多了,你再給我一句?”
“免談。”陸白拒絕。
他記得本來就不多,要現在告訴他,以後還這麽驅使的動邋遢道士。
對他而言,道士可以十分好用的幫手。
缺德和尚咬一口雞,“陸兄弟,你哪兒有沒有什麽經文,指點我幾句。”
缺德和尚主要看邋遢道士參悟《道德經》不斷有收獲,心裡羨慕,所以隨口這麽一說,他倒不是真的想從陸白這裡弄到什麽。
怎料,陸白略一思量後說道:“還真有。”
缺德和尚一個機靈,“什麽?”
“有經文,有禪語,不知道你要聽什麽。”陸白想了想,差不多也就這些。
缺德和尚狐疑的看著陸白,“全是不曾聽過的?”
陸白詫異,“怎麽,你們佛教的佛經也是不完整的?”
缺德和尚長歎一聲,“不錯,有的經文不全,有的經文隻聞其名,壓根不曾見過經書,還有些宗門也是如此。”
陸白疑惑再上心頭,心想這世界真怪,《道德經》不全,佛經居然也不全,不是說北面出了一位佛祖麽,難道這位佛祖就沒有把經文傳全了?
缺德和尚不知道這些,“佛祖經常座談講經,經文全靠後人整理,能完整流傳下來的不多,何況——”
缺德和尚搖了搖頭,沒把何況講下去。
他覺得在佛祖以前,應該就有佛教存在了,因為佛祖在講經時,曾引用過一些典故,這些典故是聞所未聞的,但聽起來又似乎真的發生過。
由於佛祖講經,經常以草,以花,以一粒微塵做比喻,所以佛教中人,通常把這些典故當做寓言去理解,譬如曾有一和尚割肉飼鷹等等。
但缺德和尚不覺得。
他是第一個佛教中提出或許在佛祖以前真有一個和尚曾割肉飼鷹的,但這被認為是對佛祖的大不敬,於是他被趕出佛門,從北朝一路流浪到了南朝。
後面的經歷,讓他對佛法堅信不疑,對佛經卻有越來越多的疑惑。
這些疑惑若能夠在陸白這兒得到解答,那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他擦了擦嘴上的油,恭敬的對陸白說:“還請陸兄弟請教一二。”
邋遢道士飲一口酒,嘟囔道:“你個禿驢沒完了,一直佔我便宜,還陸兄弟,我是不是還得叫你師伯啊,你要請教,就拜我師父為師,我師父又不是小心眼的人。”
缺德和尚沒好氣的道:“我有師父,而且我師父已經涅槃去了。”
“那師父你就別告訴他。”邋遢道士對陸白說:“你要不拜師就告訴他,那我可就不依了,憑什麽當徒弟得乾活才傳藝,別的人就能平白無故的得一句。”
陸白樂了。
邋遢道士的話深得他心。
他給了缺德和尚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看來你只有拜師了。”
老實講,陸白還真起過把他收入浩氣門的念頭。
邋遢道士境界高深莫測,這缺德和尚同他在一起,想來境界也同樣高深莫測。
陸白約莫他們的境界或同他一樣在半仙境,或更高。
陸白若把缺德和尚也收入門派,那他浩氣門可就人才濟濟了。
要知道,自從劍仙飛升,一秋山莊建立到現在,借用劍仙的名聲廣納高手,現在逍遙境以上的高手也屈指可數,陸白有了這倆人,只要劍仙不出手,浩氣門就可以和一秋山莊分庭抗禮了。
只可惜,缺德和尚不答應。
“拜師是不可能拜師的。”缺德和尚狠狠地咬了一口雞肉,“再說,誰知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佛經禪語,萬一不知道,忽悠我呢,我可不像你這邋遢弟子一樣,一壇酒就騙過去了。”
邋遢道士不高興了,“你別汙蔑我啊,什麽一壇酒,我這明明是好幾壇子,不,無窮無盡的酒才把我騙過去的。”
缺德和尚鼻子發出不屑一聲後,把酒壇子搶過來,痛飲一口。
即使不練功,這浩氣門的酒飲起來,也是格外的好喝。
陸白搖了搖頭,也不強求他們,他只是倒背著手,慢慢地念叨起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哎,亦非台——”
“嗖!”
一個身影若大鵬展翅,籠罩住陸白的上空,接著影子一收,若在陸白面前。
“師父在上,請受我——”缺德和尚手裡拿著雞腿就向陸白行禮。
“哎哎,打住,打住。”陸白攔住他,臉上止不住的想笑,果然什麽都逃不過真香定律啊,“我不是你師父,你不是有師父了。”
缺德和尚一臉嚴肅,“吾愛吾師,我更愛真理,師父,你不能太缺德啊,你不能阻止我一心向佛的心。”
“呃——”
陸白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總覺得缺德和尚這一句話,把他也給罵了。
“你可真不愧是缺德和尚。”陸白說。
不過,他知道的禪詩和佛經也不多,“當不起你師父,你就當我浩氣門的客卿吧。”
缺德和尚大喜,“這可以。”
他不忘回頭招呼邋遢道士,“道士,快,叫一句長老。”
邋遢道士沒好氣,“你長得老。”
缺德和尚不理他,回頭招呼陸白,“門主,你快念念後面的。”
以缺德和尚多年的經驗,這後面的才是經文關鍵所在。
“聽好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陸白一字一腔的念完。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本來無一物——”缺德和尚低頭嘀咕著,在口中咂摸,在念頭中回味,竟越來越有心得,每一遍都覺得明悟了一些。
“好,好。”缺德和尚臉上洋溢起笑容。
陡然間,一陣風吹來,吹動庭院間花草樹木,吹來了百鳥歡鳴,吹來了花香陣陣,還吹來了一朵朵潔白的祥雲,在酒廬的頭上匯聚。
陸白沒經歷過這些,一時間也沒抬頭看,只是在想這京城環境還不錯,竟然有這麽多鳥兒,渾然不知天上的祥雲在旋轉,排列,組合,讓天空成了一漏鬥狀。
漏鬥下正是京城,正是酒廬。
許多人仰頭看,見漏鬥內呈螺旋上升,雲仿若成了環山的路。
人們的目光穿過漏鬥,在漏鬥的上空會看見一片湛藍、純淨的天空——
陸白不知道,許多人卻知道。
瀑布旁。
道長猛然抬起頭,眺望遠方,“在京城,會是誰?”
皇宮深處。
一個蒼老太監緩緩地抬起頭,目光穿過天井,望著天空,“京城內竟有人飛升!誰,誰在京城步入飛升境了?不對,沒見到雷劫,這人已經度過雷劫了!這是八大派誰家老祖?”
就在眾人猜測紛紛時。
“哎,哎。”邋遢道士不知何時下來了。
他拉了拉缺德和尚,把缺德和尚從子悟道的境界中拉出來,“你小心點兒,小心把你抓上去。”
缺德和尚一下子從悟道中拉出來。
天上的異象立刻停下,散去了。
缺德和尚陡然被拉出來,本來很憤怒,聽到邋遢道士的話,身子明顯的打了一個激靈,“對,對,臭道士,你這話提醒得對。”
陸白莫名其妙,“什麽抓上去,誰敢抓你們上去?”
邋遢道士指了指天空。
陸白這才見到天上有祥雲,不過這會兒快要散去了,“這是境界要提升了?”
陸白沒見過飛升,但境界提升過。
他上次境界提升時,也有過異象,所以想到飛升上了。
缺德和尚回答了什麽,陸白沒聽到耳朵裡,因為他的思緒飄到了顧清歡身旁的傀儡上,然後陸白就怒了,兩耳不聞和尚畫了。
因為戲台上正在唱《打神鞭》,已經到了陸白父親出場那一段了。
這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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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白見到那一幕,已經是慌亂過後了。
剛才不少人見到了天上異象,引起了一陣慌亂,讓戲台上的戲班子演出受到了影響,現在好不容易才回到正軌上去。
就在這時,本來同顧清歡和顧夫人坐在一起看戲,見到頭一出戲竟然是《打神鞭》,然後慌慌張張離開的沈茶回來了。
作為莫家第二代長子莫生寒的夫人,沈茶現在一臉憤怒,又一臉愧疚。
她坐下後長歎一口氣,“四妹妹,嫂子對不住你。”
“怎麽回事?”顧夫人這會兒也不大高興。
她請顧清歡看戲的,請人看這出戲,這就是在打她的臉。
況且——
“朔北城主可是你們莫家的!怎麽,你們莫家已經大義滅親到這種地步了?”顧夫人不客氣的說。
這《打神鞭》裡,最反派的就是莫忘兒的父親,莫生寒的三弟。
沈茶咬著牙道:“我知道,這出戲——這出戲是三絕王長康點名讓這戲班子唱的。王長康你們也知道,他是梨園掌門的得意弟子,我們莫家——”
“王長康?”顧清歡一挑眉。
她知道王長康。
王長康人送三絕,文絕,戲絕,癡絕。
文絕不單指他的文采,也指他在戲本寫作上的才能,他寫出的戲本十分受歡迎,當時的戲班子,只要搶到王長康的本子,就相當於搶到了銀山。
戲絕指王長康在戲曲上的造詣。
他不止會寫,還會唱,還會演,而且在戲曲表演上爐火純青,人人稱道。
至於癡絕,就與顧清歡有關系了。
當年顧清歡名滿京華時,王長康同樣名滿京華,倆人一時間被認為是金童玉女。而在文人雅會上,有顧清歡的地方,就有王長康。
王長康處處留詩,表達對顧清歡的愛慕之情,甚至於在戲曲中,表達對顧清歡的愛慕時,還有上演一出虐狗的甜膩戲。
一時間,坊間都知道,王長康戲必有四小姐,而這四小姐就是顧清歡。
王長康因此得名癡絕。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顧清歡始終拒絕王長康,並最終嫁入了莫家。
王長康後來則輕易進入了梨園,成為了八大派的一名修行弟子。
後來,顧清歡就和這人再無瓜葛了。
顧清歡想不到王長康竟在今兒來惡心她。
顧清歡笑了笑。
這算什麽,炫耀他現在的成就,告訴自己,她以前的選擇是錯誤的?
幼稚!
不過, 既然知道不是莫家的主意,顧清歡心裡松一口氣。
她想了想,現在的局面,莫家的確很為難。
世家作為門派的狗,王長康作為梨園掌門的得意弟子,莫家自然不敢得罪他,乃至於在自己戲台上侮辱自家人都不敢出頭。
“世家啊。”顧清歡唏噓。
在百姓面前高高在上,在這些修行門派面前,世家卻只能卑微的趴伏著。
他們的命運是狗繩,興衰就拿捏在修行門派的一牽一拉之中。
顧清歡頭次覺得,力量掌握在手裡,命運在手裡的感覺,真好。
“四妹妹還不知道吧,這《打神鞭》也是王長康寫的,還繞過莫家,讓人傳唱了出去。”沈茶趁機把誤會解釋清楚,“莫家夾在中間——”
“哎,也就莫家三代出了個莫問癡以後,境況才好一些。但王長康作為問癡的師兄——”沈茶不知道說什麽了,“咱們還是多擔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