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乾殿。
殿門緊閉,窗欞遮的嚴嚴實實。殿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忽聽“吧嗒”一聲,似是有人打開了盒子之類的物事。隨即“筱”的一下,憑空冒出了數道綠光,照的大殿有如幽冥。
等適應了光線,便能看清,大小不一的五六顆珠子擺成一排,俱散發著瑩瑩綠光。
確實很神奇,但要說有多美觀……這就有些扯淡了!
元恪沒見哪裡好看,反倒覺的被螢光映的綠幽幽劉騰等人就跟鬼一樣,分外瘮的慌。沒過幾息,他就喝令著劉騰開了殿門,摘了窗欞上的絲帳。
殿中猛一透亮,便能看到全貌:禦案上擺著幾隻玉盒,盒中墊襯著絲帛,各擺著或大或小的寶珠。
最大的一顆足有小孩腦袋大,最小的就如雞子,無一例外,都是綠珠。
而這些,皆是皇室內庫之物。
李承志倒是假模候樣的說過,要將李氏僅剩的兩顆中的一顆獻於皇帝,卻被元恪拒了。
他又不是元雍,就根本不好此物……說寬泛些,元恪幾乎就沒什麽特別的愛好。
因為天生有肝病,自是無甚口腹之欲。因自小體弱,故而也不怎麽好女色。倒是好武,但至多也就過過眼癮。
唯一的願望,就是期望能多活幾年……
端詳著那幾枚寶珠,元恪輕輕一歎:“若非李承志,朕還不知此物摔碎了其實也不見有多稀奇,依舊是一堆殘渣……”
摔?
劉騰聽的心肝直顫:“陛下啊,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珠,就連宮中也就只有這數枚。臣等移取之時,連大氣都是不敢出,稍一磕著碰著,嚇的腿都會軟,哪裡敢摔?”
皇帝呵呵一樂:“那你告訴朕,李承志為何就不心疼?”
劉騰猛的一滯,跟凍住了一樣。
那就是個瘋子……天知道?
枉劉騰平日裡那般機靈,此時竟有些語塞。
皇帝也沒指望劉騰說出個道道來:“朕一直覺得看不透李承志:看他敢拚著得罪所有王公世族、高官臣貴,攛掇著朕賣冰,堪稱是貪財如命!
但與元乂對質之時,便是這般價值連城,一顆能抵千萬金的寶物也是越摔就摔,臉上卻不見半絲惜色?
若說貪權?他立了這許多樁功勞,朕卻一直壓著他,換成旁人,便是不敢有怨言,也早顯露異色了。但李承志卻一直都是漫不經心,毫不在意?
若說好色,好似也不沾邊?雙十年華,本該最是龍精虎猛,血氣方剛之時。不見洛邊水的歌樓伎館中,最是這等少年留戀忘返,但怎就未聽李承志去過?”
皇帝悠悠一歎:“但凡是人,必有所好,但朕真就看不出,李承志好什麽?若說李承志老謀深算,心思深藏不露,能瞞過朕,朕是不怎麽信的……”
李承志有個屁的老謀深算?
但凡有一兩分城府,就不可能剛入京時就打了元悅的兩顆牙。也不可能明知胡氏即將得勢,還往死裡得罪。
更不可能但凡與皇帝奏對,話不過三句,就能將陛下頂的啞口無言,肝火大冒。
用性烈如火來評價李承志都算是在誇他,簡直如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還一點就炸……
都不知道涇州士林傳他“狡猾如狐”、“奸詐油滑”的評語是如何來的?
心裡罵著,劉騰沉吟道:“以臣看來,李承志還是有所好的,且是諸般皆好:好財、好權、好色、好名……
只因確有奇才,故而恃才傲物,以為諸般來的皆是輕松,因此何時都似漫不經心,便是舍了也不覺的可惜……
便如這懸黎寶珠,在臣等看來自是珍貴無比。但在陛下看來,至多也就是一塊好看一些的石頭罷了……”
皇帝愣了愣。
若仔細想,還就是這般的道理?
來的太輕松,自然就甚不在意……
於忠又接道:“陛下可還記得隴西李景珍、李神俊?”
元恪頓時就冷笑出了聲:“如此無君、無師之狂徒,朕怎會忘?”
李景珍是姑臧伯李韶之族弟,李神俊是李韶之從子,二人皆出自隴西李氏,皆就學於太學,皆師從劉芳、崔光門下修習經文。
李神俊倒也罷了,只是在任給事中,駁正政令之違失時,時不時頂的皇帝下不來台。最後索性眼不見心為淨,被皇帝攆到了夏州吹風。
而李景珍,卻能讓皇帝一聽這個名字就牙癢癢。
其自幼就有盛名,被世人頌為神童。且極機敏、擅談,經史百家無所不涉,無所不精。
年十四,便被時任太尉的元勰辟為行台參軍(高級幕僚)。後遷中書侍郎,轉司農少卿,加給事中……
有才是真的有才,但狂傲也是真的狂傲。李神俊只是頂的皇帝下不來台,李景真卻每次都懟的皇帝想吐血。
偏偏口才極佳,且極淵博,理論時引經據典,出口成章,莫說皇帝,連劉芳、崔光,並遊肇等大儒名師皆被他辯的啞口無言。
且常言:崔博而不精,劉精而不博;我既精且博,學兼二子……
皇帝便以這個錯處,斥他不尊師道,攆去秘書省修史了!
與之相比,李承志簡直乖的不能再乖,恭順的不能再恭順,至少知道勸諫時婉言呈辭,而不是如李景珍、李神俊一般抻著脖子和他這個皇帝抬杠。
一想到這裡,元恪的心裡頓時就舒坦了不少。也大致猜到於忠想說什麽:越是這等人才,越是恃才傲物、目中無人,自以為高人一等,故而很是清高。
除恃身極正之外,在常人眼中苦求而不可得的東西,在他們眼中卻視如阿堵物。
如這二人,顯赫時殿中高官、皇帝近臣做得,微賤時北地吹風、故紙堆裡尋史的苦差事照樣也能做得,且樂在其中……
於忠又道:“便如李景珍之輩,只因自恃奇才,胸中自有一股傲氣。在他們看來,能舒得這口氣,才是畢生所求。故而才能寵辱不驚,將萬事浪置之度外……臣覺的,李承志好的,應該就是這個……”
皇帝眼神微動,似是有些吃驚。
沒想到,一向木訥,不擅言詞,且學識也無多精的於忠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還真就是如此?
皇帝一直不解:李承志既愛財又不貪財,既奸詐又似忠厚,既心厚手辣又似有婦人之仁等等令人自相予盾之舉,因於忠這一句,竟都有了依據?
胸中自有傲氣?
這難道不是儒家所謂的浩然之氣?
如李景真,時常《民本》之外,皆為謬論。
何為民本?
君為輕,民為本,社稷次之……
說難聽些,莫說他們自己的個人得失了,就是他這個皇帝得往最後排。
細一思索,李承志還就真有許多相似之處:
說起兵,就能散盡家財,毅然抗賊?
說賑民,數萬石的糧食說捐就捐,無半絲含糊?
還有那冰沙,豆腐之物,明明可以大賺特賺,卻非要壓價行售,而且非要費那麽多周折,搞什麽“惠之於民”?
元恪還真就覺的李承志對百姓,比對他這個皇帝好多了……
果然是逆臣!
怪不得左一句“臣乃儒家信徒,不信佛道”,“右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
怪不得以往素不相識,且無淵源可言,但初一入京為官,劉芳、崔光等儒教之翹楚對他那般賞識?
雖然罵著,皇帝卻很是開心。
浩然正氣也罷、大正剛直也罷,民重君輕也罷,皆是仁政之道。證明李承志有所好之物,更說明他有輔君治國的大志向,可以放心大膽的用。
若真是個無欲無求,卻又有治世之能的八鬥之才,皇帝就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於卿所言甚是有理!”
皇帝心情大好,讚了於忠一句,又問道:“那李承志呢,可曾在城外練兵?”
李承志哪有時間練兵?
劉騰瞄了於忠一眼,看其無動於衷,便垂下眼簾,恭聲秉道:“天方亮時,宮門剛開,皇后殿下便傳詔,令李承志攜郭氏、張氏入宮,稱要見識價值連城的懸黎之璧……
之後殿下又傳諭尚食,晚時會在涼風殿設宴,並令黃門,稍晚些會傳高司空入宮……”
皇后要在宮中設宴,宴請李承志之母?
還是請高肇?
這一見過,不日就該李氏攜禮,上門拜訪高肇了。再之後,自然就是納采……
高英向來粗疏,這次竟對高三娘之事這般上心了?
再一想到還要宴請高肇,皇帝心中募的一動:這怕不是舅父的意思吧?
不是之前還對李承志不甚中意,嫌他家世低,一直猶豫不決,搖擺不定,連見都不願見李承志一面,怎突的這般主動了?
便如昨日在殿前安撫郭氏,在殿中為李承志據理力爭,好不盡心盡力?
但委實太過突兀。
還有元雍,許是看出高肇生了急念,故而昨日在殿中才會說出那般不要臉的話。
還真是會見縫手針!
但怎就不將這份才思用到正道上?
元恪隱然冷笑:“傳朕口諭,予朕申飭:郭氏、張氏皆為待罪之身,不自囚於府中思過,竟招搖入宮。視皇權法度為何物?
再有兩日,就要在禦前鬥陣,李承志不思對策,不練兵卒,竟有興赴宴?真將朕的禁衛皆當成酒囊飯袋了……”
劉騰哪還不知這些話,就是說給高英聽的。連忙應道:“臣即刻就去!”
皇帝點點頭,又問著於忠:“元乂呢?”
“正與江陽王在左衛大營挑選兵卒。”
“倒是挺上心?”
皇帝悠悠一歎:“於忠,不是朕不給你漲威風,以朕估計,十之七八,元乂會敗!”
於忠猛的一抬頭:“怎會?”
便是李氏部曲能征擅戰, 也皆是尋常之輩。只要李承志與郭氏不參戰,禁衛萬萬沒有輸的道理……
皇帝笑吟吟道:“再等兩日,看就是了!”
元恪雖不知李氏家臣戰力是不是如傳言中那般強盛,但皇帝了解李承志。
若無必勝之心,李承志哪還有心思入宮、赴宴,且一耗一整天?
便是皇后有詔又如何?
這個逆臣對朕這個皇帝都無多少恭順之意,他要是不願來,你當李承志想不到扯著朕給他當大旗,繼而拒了皇后?
看來真是等不及了,恨不得今日就能與高三娘完婚?
元恪眼神微動,朗聲道:“傳諭,召姑臧伯李韶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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