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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春》第224章 都尉威儀
蒼山如海,晨陽似血!

黑煙籠罩州城,遮天蔽日。

滿山遍野都是斷肢、殘軀、腸肚、內髒、焦屍……鮮血匯流成溪,浸濕大地,然後一點一點的滲進泥土裡。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毛發、肉體被燒焦的味道……

達奚騎在馬上,一持抓韁,另一手用一塊帛巾捂著口鼻。

他自問也算是多經陣戰,但如今日這般慘烈的戰場,還真是第一次見。

自古以來,但凡萬人以上的大戰,十之八九都是以潰敗為結局。戰損至三成而未潰,並依然有戰力者,就可稱之為強軍。

戰損達四成以還未潰,那就是鐵軍了。

超過五都還沒有潰敗的戰役,自秦以來,用一巴掌就能數得過來……

真能打到那種程度,就不是可以用‘極其慘烈’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了,而是“慘不忍睹”才對……

而今日呢?

預估叛民足達五六萬眾,但俘虜竟然不足千,其余盡皆戰死?

恆古未有之……

達奚捫心自問,今日這一戰若只靠李韻的岐州兵,早潰敗了。

而且換誰來指揮都沒用,包括奚康生。

所以達奚從心底裡佩服李承志:竟只靠著兩千余輔兵,就能力挽狂瀾?

可見,李承志麾下因誤中敵計而葬身火海的那四營戰卒,又該是何等精悍?

看著站在遠處佇立不動,似是在默哀的李承志,達奚暗暗的歎了一口氣:可惜了……

默哀個鳥蛋!

雖依稀可看出白甲的痕跡,但別人不清楚,李承志還不清楚?

這些屍體,全是叛軍假扮的!

李承志是在觀察痕跡,並設想萬一奚康生起了疑,要跑來看看白甲兵是不是真被燒死了,會不會看出什麽破綻。

但眼下看來,好像問題不大。

每一具屍體都被燒的如同焦柴,別說看出年紀和面貌,就是想辯出男女,都得廢好一陣功夫。

確定沒什麽遺漏,李承志才暗松了一口氣。

如今,就要看李松、李亮、皇甫讓等人的本事了。

李承志交待的是,若是無法潛出蕭關或翻過隴山,就暫且先遁入山中。

若是能出隴山,便繼續向西北遁逃,到張掖以西後,再依弱水向北,到後世的居延澤,也就是如今的西海再做打算。

這裡名義上雖是大魏的領土與邊境,但早被疏勒、盧水胡等匈奴的遊牧部落侵佔,朝廷早已鞭長莫及。

但對於李承志而言,卻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不信在有四千白甲戰卒,一千鐵騎,五百鐵皮廂車的前提下,李松等人還佔不下可容數千人容身的一片根據地來?

之所以選擇這裡,是李承志深思熟慮過的:西海又稱居延海,之所以稱海,就是因為水多。種地也罷,放牧也罷,都極其便利,而且還能種水稻。

其次就是,那裡礦產極為豐富。

有鹽、有硝,還有一座富鐵礦。往南百多裡的祁連山,煤銅金銀應有盡有。

若是心再野一些,往西南三百裡就是鏡鐵山,要多少鐵礦和硫磺都能挖出來。

李承志之所以對西海這般熟悉,是因為這裡是他前世的老家……

思量了一陣,李承志才讓白甲兵開始打掃戰場。

其實也沒什麽可以打掃的,至多也就是將那些換到屍體上的鋼甲脫下來。

不多,也就百來具……

看他像是緩過了神,達奚催馬走了過來。

“李都尉,可是先命大軍搜索戰場?”

“先等等吧!”

李承志搖了搖頭,又四處瞅了瞅,“大火剛起之時,那劉……嗯,那替身至多也就是雙腳剛落地,

騎兵就已圍死了戰場。他除非能插上翅膀從天上飛出去,否則就定然在這方圓二三裡之內……”飛天?

達奚眼睛猛的一亮:“雖不能飛天,那遁地呢?”

“怎可能?”李承志失笑道,“至多也就是在地下藏一藏,遁不了的……”

他舉手往四周一指:“將軍且看……為防我騎兵、車兵突然襲營,除了寨牆、拒馬之外,劉慧汪還在營寨四周挖掘了陷馬溝,且引了水……就算藏到地底下,他又能逃到哪裡去?”

達奚恍然大悟。

因背靠隴山,涇州的水流極多。除了最大的涇河,城南還有蒲河、菇河,城北則有紅河、黑河,以及七八條支流。

說誇張些,找處軟地刨個坑都有可能刨出水來,可見地下水位有多高。

從地下根本遁不出去的……

要說這替身的逃身之計,說簡單也簡單,難的是如何才能提前識破。達奚狐疑的也是這一點,想不通李承志為何如此篤定,認為替身沒有被燒死,而是藏到了地底下?

“那樓跨的太快了……其實當時替身所站的望樓根本沒有著火,是突然跨塌的。只不過將軍當時站的太近,煙火太大,沒有看清罷了……此時想來,十之八九是替身想逃,人為製造出來的假相,讓將軍誤以為他已葬身火海……

至於我為何斷定他藏到了地下,是我事後才想到的:那虐殺我麾下數千甲卒的火陣,竟是依諸葛武候的八陣圖而造?

先掘挖壕溝,而後又在陣溝內鋪墊乾柴、淋灑火油,火陣方成,且寬廣足有二三裡……如此大興土木,大動乾戈,多修一兩間至多丈許,用來敗後藏身的容身之所,又有多難?”

確實不難!

但達奚還是覺的李承志有些武斷了。

真要挖不出來,就只能胡亂找具屍體拉回去湊數了……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將奚康生的暗示向李承志點破,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如李承志所料,那替身未死?

“那都尉下令吧!”達奚一指佇立城南的那三萬府軍。

這是奚康生的部曲,剛到不久,也就個把時辰。

說來也是可笑,這三萬兵馬緊趕慢趕,連夜跑了一百多裡路,等趕到涇州城下,仗竟然已經打完了?

“暫時用不到,讓大軍守好四翼即可!”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一指州城,悵然歎道:“請將軍持鎮守令節,先隨我去一趟城下吧……”

達奚狐疑的看了看李承志。

之所以去往城下,是要去給胡始昌傳令,讓其不得擅開城門,以免替身趁亂混入城中。

但達奚不解的是,為何李承志好似有些畏難?

難道是為了他未授“蕭關都尉”之職,不敢去見胡始昌?

講那門子笑話?

根本不可能。

莫說胡始昌包藏禍心,為了脫罪,竟想拉李承志當墊腳石,差點讓李承志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便是拋開這一點不談,李承志也沒有什麽不敢見胡始昌的。

此戰之前,胡李兩家素無什麽交情不說,那李始賢,可是被胡始昌整整禁了八年的足。

李承志應該是恨都來不及才對?

達奚一頭霧水的陪著李承志走向城下……

城牆上到處都是人。

有兵有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黎明時,見城下突有騎兵遊戈,打的還是西路都督李韻的旗號,城上守軍便知,官兵勝了。

猜知大局已定,胡始昌急令州兵民夫清挖門洞,準備大開城門迎接奚鎮守。

並謀算著,見了奚康生該如何辯解,又或是走什麽門路才能脫罪。

胡始昌還暢想著,只要李承志授了那蕭關都尉之職,那此次平亂自然而然就成了自己“早有先見之明”,才令胡保宗與李承志征召兵卒,奮力平亂。

到時論功,一個“運籌帷幄”、“勇捍危疆”的功勞是無論如何也跑不了了,自己還有何“罪名”可言?

為了安撫李承志,也更是為了向奚康生暗示胡家與李家、以及與李承志的關系有多親近,胡始昌竟早早就命李始賢,將家人親眷都接到了城上,並安排到了身側……

李始賢瞪著一雙牛眼,恨不得再將脖子伸出幾十丈,好將城下那些將士挨個辯認一遍,好看清楚其中有沒有兒子的身影。

雖然無比期盼,其實李始賢心裡也清楚,十之八九,今日是見不到李承志了。

想想也能知道,奚康生、李韻均至涇州,更是帶來了數萬府兵與州兵,麾下三品、四品的刺史與將軍一大堆,五六七八九品的軍將兵頭更是多如牛毛,哪裡有李承志這個無官無職的黃口孺子的位置?

失望之余,心裡也隱隱擔憂起來。

高肇動不了樹大根深的隴西李,就只能拿祖居李氏出氣,害爺爺被關在這涇州城內整整八年。

如今承志聲名雀起,更立下如此大功,乍一看滔天富貴不日就至,但誰又能料定,假以時日,這不會成為隱患?

李始賢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擔心的好……

正痛並快樂著,耳邊傳來一聲低斥:“李懷德,你到底看清沒有?”

除了夫人還能有誰?

迎上郭玉枝憤怒的目光,李始賢頓時哭笑不得。

女人不可理喻起來,還真是毫無道理可言。

好端端的就發火?

夫君我又沒比你多長兩隻眼,你都沒認出來,我到哪裡去認?

李始賢也就是在心裡嘀咕一下,萬萬不會說出口的。

他一指城下迎風飄展的大纛:“夫人且看:那是關中鎮守府的旗帳,想必鎮守就在左近,李都督也定然陪在左右。再看這數萬大軍林立,卻不見半個白甲士卒,想必承志已被遣至後軍了……”

意思是這裡哪裡有兒子的位置?

郭玉枝神情一滯,又一聲低歎。

她又怎會想不到?

只不過心裡一直想著:萬一呢?

郭玉枝正失望著,突見一隊騎兵直往城下奔來,除了奚鎮守的大纛外,左右兩側的旗兵還各摯有兩杆牙旗。

左側那一杆標有官職,上書:關中鎮守府從事中郎·鷹揚將軍·奚。

另一杆卻光禿禿的,旗上無職無號,無銘無紋,只有一個碩大的李字。

古怪的是,還是一杆破旗?

似是被火燒過,缺了一個大角,旗面還有不少破洞,好似是被箭射出來的。除此外,其上血跡斑斑,已成暗紅色。

看到這面旗的人,無一不覺的詭異。

數萬官兵中,竟奔出來一面私旗?

私旗也就罷了,你倒是換杆新的呀?

看這上面的血跡,分明是早就留下來,而非此戰中所濺……所以,你擺這麽一杆旗,是幾個意思?

是想表明你打了多少仗,立了多少功?

是這個意思吧?

換成李承志的話:也不知是哪個棒槌沒地方裝逼了……

郭玉枝猛的生出了一絲希望,伸手一指,急聲說道:“看,夫君……你看?”

李始賢抬眼一看,頓時失笑:“夫人,你先好好看看……

不出意外,那杆印有‘鷹揚將軍·奚’的官旗,應該是奚鎮守之從侄達奚將軍的旗號,但卻是居左,反而是那杆私旗居右?可見就連達奚將軍都要遵其號令……”

意思就是你兒子再厲害,也不可能凌駕於五品將軍之上啊。

“再者,上次李松兵臨城下,摯的是一杆白幡,比這只要鮮亮許多……此旗估計是李韻李都督的旗仗……也有可能是昨夜連番大戰,大纛、帥旗等已失陷,所以才用這杆破……嗯,用這杆戰旗臨時頂了一下……”

“啊……這樣啊……”郭玉枝失望的應了一聲,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

看著那隊騎兵越近越近,城人眾人無不面帶肅然,等到了二十丈左右,不論是官是民,不管男女老少,齊齊的拜了下去,齊聲山呼:“恭迎奚鎮守!”

聽到呼聲,李承志當即就停住了馬,百余騎手齊齊一靳馬靳,分侍左右。

李承志往城上看了一眼,只見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又哪裡能分辯出哪個是李始賢?

更何況,若是無人幫他指明,他根本就認不出來……

李承志輕輕一歎:“勞煩將軍去傳令吧!”

達奚不解的看了他一眼:難不成是真不敢見那胡始昌?

這不太像李承志的秉性啊?

一個胡始昌算得了什麽?

別說即將成為階下囚,就算他有涇州刺史的官身傍身,難不成威勢還能比從父強盛?

不見對上奚鎮守,不願低頭的時候,李承志也照樣敢不低頭……

心下狐疑著,達奚輕駕馬腹,又低喝了一聲:“走!”

十余衛騎摯著關中鎮守府和奚康生的大纛,跟著達奚奔向城下。

還余七八步,達奚停下了馬,拿出一塊足有巴掌大,金光閃耀的令牌,朝城上一舉:“胡始昌,鎮守有令,無令不得擅開城門,違者以逆賊論處:斬!”

隨即,十數個衛騎齊聲高喝:“胡始昌,鎮守有令,無令不得擅開城門,違者以逆賊論處:斬!”

看到那塊令牌,即便眼神再不好,大多數的人也能認出,那是皇帝欽賜奚康生的“使持節”,見此令牌,有如皇帝親臨……

只聽“轟隆隆”一陣,有如打雷一般,不多時,城牆上就跪倒了一大片。

數息過後,達奚本能的覺的有些刺眼,抬頭一看,竟然還有好幾個人直挺挺的站在那裡,就像是被凍住了一樣?

達奚眼神猛的一冷。

見天子令節,竟有敢不跪的?

他剛要斥喝,又聽城上一聲怒吼:“李始賢,你要做什麽?想造反不成……”

聲音有些蒼老,應該是胡始昌在怒斥,但達奚有些奇怪的是,“李始賢”這個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正疑惑著,之前站著的那幾個又一個挨一個的跪了下去。

最後只剩一男一女,好似在猶豫,又好似在爭吵。

一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婦人,正緊緊的抓著一個穿甲大漢的衣袖,在使勁的往下拽。俏臉上水光盈盈,像是已淚流滿面。

“李懷德,你跪啊……”郭玉枝臉上笑著,淚水卻如洪水絕堤,“跪啊……我們跪的是天子令節……”

“眼瞎了?站在天子令節之後的,是爺爺的兒子……”

李始賢低吼一聲,又嘟嘟囔囔的罵著,“親爺跪兒子……沒天理了?”

說著, 卻還是彎下膝蓋,往下一跪……

只聽“通”的一聲巨響。

達奚嚇了一跳:只是下跪而已,哪來這麽大的聲音?

嗯……不對,聲音似是從身後傳來的?

等他回頭時,卻見身邊的衛騎個個臉色怪異的在往後看。

往後一瞅,李承志竟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左右那些令騎和旗兵正在無所適從,好像不知道是該跟李承志一樣下馬跪地,還是裝做沒看到?

達奚頓時哭笑不得。

常聽李承志神智天授,能常人所不能,懂常人所不懂,但一碰到一些常識,卻動不動就鬧笑話。

就比如眼下:你持有天子令節,代表的就是天子威儀,只有別人跪你,哪有你跪別人的道理?

正準備過去點一點他,但馬頭都還未轉過去,達奚猛的一僵,腦中閃過一道靈光。

李始賢……

李始賢?

這是李承志的親爺……

還有那婦人,那張臉,好似是從李承志臉上摳下來的一樣……

達奚恍然大悟。

怪不得你不肯接天子令節,非說如此重器,不敢授之,要讓我待持?

原來是不想讓你父母跪你?

早說啊……

達奚哭笑不得,立時收了令節,又一聲冷喝:“走!”

隨著城上眾人起身,李承志也站了起來,朝打馬走來的達奚幽怨的瞪了一眼。

仿佛在說:你傳令就傳令,非要搞這麽多事情,害的老子也要跟著跪?

達奚尷尬的笑了笑:“這不是為了彰顯都尉之威儀嗎,哪知令尊令堂也在城上?你也不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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