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朝食,車隊再次動了起來。
這裡已是司州腹地,離洛陽已不到三百裡,至多三天就能到。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即將歸家的喜悅。
皮演更是坐臥不安,直接卸掉了車廂的前擋板,好方便他看風景……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喧嚷聲,車隊自動停了下來。
皮演下意識的踏出車廂,站在車轅上眺望。
家將皮虎帶著兩個穿麻衣的男子,正往這邊走來。
不對,這不是麻衣,這是喪服……
皮演的心臟一抽:家裡死了人?
但看面孔,又好像不是皮家的人?
正自驚疑,兩個男子快步走來,“噗通”一聲跪在了車下,哀聲哭道:“鎮君,我等是元府家臣,受大郎之命,來給二郎君報喪……我家太夫人,賓天了……”
不是自己家的人……
皮演猛松一口氣,但心裡又是一跳。
崔老夫人沒了?
不會是和自己送的那封信有關吧?
不應該啊,如她這種傲視須眉,寵辱不驚的奇女子,不可能連元承平受點傷的打擊都承受不住。
應該是壽數到了。
遍觀大魏朝,還真沒有活到她這麽大歲數的……
他又想到了元家家臣說的那兩個字:賓天?
這兩個字可不是亂用的。
看來,南安王妃的榮爵恢復了……
“去傳承平!”
皮演一陣唏噓。
對這位老夫人,他不是一般的敬佩。
連他爺爺,因軍功追贈淮陽王的皮豹子,在生前都讚不絕口。稱若是永平皇帝未廢,這位崔皇后絕對不輸後來的馮太后。
父族被夷,夫君被廢殺,一介寡婦,在無一點依靠的情況下,硬是妙施手段,保住了本該被滅族的永平皇帝一脈,更是撐起門楣不倒。
家中人丁雖不旺,但個個都被她教成了良材。
就連被稱為元家最廢物的元路,年輕時也是詩才聞洛京……
可惜了……
……
元承平呆呆的看著跪在地上,失聲大哭的那兩個男子。
老夫人,死了?
這一路上以來,他沒少聽皮演、賀揚等人,在他耳邊念叨這位曾祖母。
提起的次數絕對比他大伯,比他爹娘加起來的還要多。
穩如泰山當立,行同清洌之風,慧似錦心繡腸,智能八面玲瓏……
這不是皮演說的,而是先皇時的馮太后,對老太太的評價……
元承平原想著,等到洛陽之後,在這位如定海神針一般的老太太面前,好好的裝幾回乖,好在她的庇護下,安心苟兩年……
但誰能想到,定海神針,突然就沒了?
“郎君……”賀揚輕聲喚道。
賀揚也算是百戰沙場的鐵漢,此時卻是淚流滿面……
“備馬!”元承平猛的一咬牙,鑽進了車廂。
他飛快收起手機之類的東西,隨身帶好,又跳下馬車。
看他輕飄飄的出來,賀揚又提醒道:“郎君,帶些財貨吧,以備不時之需。”
“拿,能拿的全拿走……”
交待了一句,他又快步跑向皮演的車駕。
“鎮君,我要先行一步!”
“去吧!”皮演惋惜的點點頭,“老夫人已至耄瑞之年,怎麽也是喜喪,你也不用太過悲傷……”
“我明白!”元承平重重的點著頭……
半刻後,
元承平帶著六個家將,一騎三馬,急往洛京而去…… 已是月上柳梢,吊喪的客人才少了下來。
前庭院裡一片狼籍,仆婦廚子們賣力的收拾著。
今日一天,光是流水席就坐了五十多桌,所費食材得以萬斤論,這也是元府從未有過的輝煌景像,仆婦們身體雖累,但心中委實高興。
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在靈堂內上了一柱香,元同捶著發硬的老腰,進了後院的偏舍。
元路就在裡面,正捧著一碗米飯,就著一碟醬菜,吃的香甜。
他自早上睜眼後喝了一碗稀粥,便在前廳迎客,一直忙到現在,真是餓壞了。
“大哥!”看到元同,元路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元同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多少年了,就沒見過元路對自己這般尊敬過……
自己性子方正,但元路卻狂放不羈,兩人自小就不對路,元路對自己也殊無敬意,至多也就是面上能過的去。
年前在老太太的主持下分了家之後,元路更不掩對自己的厭惡之色,一直以為,是自己攛掇著老太太,把他趕出了家。
自那以後見了自己,都是拿鼻子冷哼的……
怎麽老太太一去,就跟轉了性似的?
元同嗯了一聲,坐了下來,等仆婦給他上了同樣吃食,房中只剩他兄弟二人時,才疑惑的問道:“那日,祖母同你講了什麽?”
“說你治家不易,讓我日後對你尊敬些……”
呵呵!
元同心中冷笑不止。
老太太活著時,拿棍棒都治不住他,死前說這麽兩句,就能讓他言聽計從?
說明日的太陽會從西邊出來,都比這個可信。
看他不說實話,元同便不再問,拿起筷子,快速的吃了起來。
稍傾,聽對面放下碗筷,又聽“咣當”幾聲,像是把什麽重物放在了桌子上。
元同抬眼一看,卻是三箱黃澄澄的銅錠。
這三箱足有兩百斤,抵得上他這個從六品三年的俸祿了……
他眼睛一突:“這是何意?”
元路盡量擠出了一些真誠的表情:“都是老太太的孫子,也不該只是大房來盡孝……”
“收回去!”元同皺起了眉頭,“你浪蕩這麽些年,從來不知節儉,這些怕是你所有的浮財吧。都拿出來,家裡吃什麽,喝什麽?”
元路平時最不耐讓元同說教,要是往日,早就拂袖而去,今天卻忍了下來:
“不是還有兩間鋪子維持……你莫惱,這不是反話,是真心實意……我是看這陣勢太大,怕你維持不住……
你算過沒有,要停欞七七四十九日,光是這流水席,就要擺出去多少?也怪皇帝,光知賜葬,卻不知我等這中產之家的難處,也不說是賜些錢財下來……”
元同驚的手都抖了起來:“真是混帳東西,這是多大的恩典,到你嘴裡,卻像是陛下是在害我們一般……也是該死,這些話是能亂說的?”
元路不以為意的撇撇嘴:“好,我不說了,但東西你得收著……總不能變賣田產吧,到那時, 才是真真的讓人笑掉大牙……”
元同歎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沒有拒絕:“等過上兩三年,緩一緩,我再還你……”
其實仔細一想,拋開那些不敬的話,元路也不算說錯。
若是皇帝不賜葬,老太太自然是以庶民的身份下葬,買幾匹好絹,做幾床繡被綢衣,刻幾枚玉牌,再串些銅錢隨葬便可。
也只需停欞七日,來一些至交親友,撐死了十來桌。
但這規格猛的升到了頂,竟然恢復了老太太南安王妃的榮爵,朝中大臣、宗室世家,哪個不得派人來吊奠?
即便打不起金餅,難道銀器錫具也打不起?
花費多了百倍都不止。
雖然家中有些田產,但這些年能穩住門楣不倒,能維持住世家該有的牌面,老太太已是不易,能余下多少浮財?
元路能早早想到這一點,更一骨腦的拿出全部積攢來貼補,委實讓元同感動不已。
怎麽感覺這弟弟,突然間就長大了?
也就元路不知道他心裡的感慨,不然非同他開乾不可。
他也沒反駁元同說這錢算是大房借的,只是“嗯”了一聲,便起身往外走:
“今夜該你守靈,明日一早又要迎客,飯後你就去歇著,到子夜我讓承均叫你。府裡這一攤子,我去盯著,你就別理會了……”
元同驚的筷子都拿不穩了。
這還是元路元天馳?
怎麽感覺失魂的不是承平,是他老子才對?
元路突然之間的變化,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要讓元同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