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路轉過頭，看著祭台，神色淒然:

　　“老太太對你是真好，你就算想不起她來，也一定要記住她對你的恩情……”

　　“你自幼便聰慧，力氣也大，承均要比你大三歲，但整日不是被你哄的團團轉，就是被你打的頭破血流……

　　大嫂找老太太哭訴，老太太不舍得罵你，更不舍得打你，就只會打我，罵我浪蕩不堪，沒給你做好榜樣……

　　好，我心服口服，帶你回家管教。稍管的嚴一些，又換成你娘跑去找老太太哭訴，說我虐待你?

　　天地良心！我是你爹，至多也就是打你兩下手心，但老太太哪裡肯聽，又是將我一頓好打……

　　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我惱了，對老太太說:這兒子我不要了……

　　結果，徹底惱了老太太……沾了水的牛皮鞭啊，眼都不帶眨的就抽了下來……她沒力氣了，就換大哥來，大哥下不去手，她就讓賀振來……缺了心的東西，也不知道收著點力，我整整躺了半月才下床……”

　　元路嘴裡說的好像是抱怨的話，但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淌，說著說著，就哽咽了起來。

　　知道這副模樣在兒子面前有些丟人，元路用力的喘了幾口氣，抹了一把眼淚，又說道:

　　“自那以後，老太太就更加不放心我了，白天她帶，晚上才會讓你娘把你接回來，兩個人比著勁的寵你……我一看，完了！就這樣教出來的，怕是比我還不堪！當時我就想:還好，多生了兩個……”

　　“哪知，老太太的手段不是一般的高明，拿你喜好的東西釣著你，書讀的好，獎你這個，詩念的好，賞你那個……連哄帶激，竟生生把你教成了人才……”

　　說到這裡，元路頓了一下，神情有些落寞，還有些後悔:

　　“當時我越看越覺的，你比你兩個弟弟強的不是一分兩分，甚至強過承均，指不準這興家旺族的希望，就要落在你身上，所以心思就活絡了起來。

　　但文事是不要想了，只能走武途，因此我求著老太太，又給你請了幾個教授武藝兵法的師父……

　　你天資本就高，力氣也大，學起來很快，學到最後，這兵武之事，竟也不輸文才?我一看，要是運氣好一些，當初的謀劃有很大的成算，所以後來心一狠，就……就……就……”

　　元路連說了三個“就”字，最後才一咬牙，一臉歉然的說道:“就瞞著老太太，將你送到了涼州……又怕你害你成了這樣……”

　　前面的那些，元承平大概都知道，只是這最後一句，委實讓他吃了一驚。

　　元路竟然在給自己道歉?

　　在這個年代，元路的這種表現，絕對是大逆不道……

　　也可能是老太太故去，對他的打擊太大，也可能是他幡然醒悟，覺的浪蕩半生，對兒子沒盡到責任，更因為一己之私，害兒子失了憶，所以才有些失態……

　　但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元承平都很欣喜，也很感動。

　　親人之間，本就應該充滿人情味，更何況是至親父子?

　　若皮演所指的元路的不羈和不堪是這一種，元承平寧願他能更不著調一點……

　　猶豫了許久，元承平才問道:“為什麽是從軍，而不是再等一年，讓我舉官?”

　　元魏效仿魏晉，實行的是九品中正製的薦官制度，元家雖然被革出宗室，但世家的門楣還在，而且原身頗有才名，品性也是極好，相貌氣質更是不凡，到了十六，選個八九品的京官還是很輕松的，

就比如像大哥元承均一樣。　　再看元路，也並非不待見他這個嫡子，反而極好，但為什麽能狠著心，把他送到了軍中?

　　要知道，他從軍時，可是一介白丁，絕對是要上戰場殺敵立功，才能升官的。

　　這就等於，隨時都會丟掉性命……

　　元路眼神閃爍了一下，咬著牙，沉吟了好久，才含含糊糊說道:

　　“文官升起來太慢……不看你大伯，入仕快三十載，才是個從六品，而你從軍兩年，就成了從七品……”

　　他怎麽敢把實情告訴元承平?

　　現在想來，少年時那些“振興家族，百世留芳”的大志向，有多麽可笑?

　　老太太臨終前說的那些話，比當初告訴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讓他出仕給他的打擊還要大。

　　老太太一去，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依靠，甚至一度生出讓全家搬離京城，離皇帝越遠越好的想法。

　　還有什麽，比一家平平安安更重要?

　　所以他已不打算， 再把這些隱密告訴元承平了，如果可以，他會帶進墳墓裡……

　　能看出元路沒有說實話，但元承平也不準備追問。

　　如果自己猜的沒錯，這個秘密，很可能就是導致元路性情大變，破罐子破摔的根本原因……

　　想了想，元承平又輕聲勸道:“曾祖母如此高壽，你不用太過悲傷，我雖缺失了些記憶，但智慧無礙，不論是文才還是武藝，慢慢學就是了，你也不要擔心……”

　　慢慢學?

　　元路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麽才好。

　　他寧願兒子徹底平庸下去，做一個庶人。

　　但這樣話，他又怎能說出口?

　　就連老太太，明知有後患，竟然都能生出讓承平憑功改姓的念頭，可見對他的看重和期望有多高，更何況比自己還渴望振興門楣的大哥?

　　看他呆呆傻傻，像是丟了魂一樣，元承平又輕聲提醒著他:“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元路失魂落魄的站了起來，看了看堂內守夜的鬱人(掌喪禮的吏員):“你也不用一直跪著，困極了就多墊兩隻蒲團，靠著柱子小憩片刻……有事讓他們喚你……”

　　“好！”元承平點點頭。

　　看著元路走出靈堂的背影，元承平生出一絲狐疑:總感覺他藏著好重的心事……

　　說話做事雖有些輕狂，也確實與這個年代“嚴肅、刻板”的家長形像大相徑庭，但遠遠未到不羈不堪的地步?

　　難道是傳言有誤?

　　也可能是因為自己接觸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