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 ()”

“‘海岱惟青州’啊，古九州之青州，大抵就是起於渤海，南抵泰山之陽，歷朝歷代多有變化，但大體上就是古齊地這一帶，位於徐、幽之間。”

天下雲上，

俯瞰雪中青州古地，周虞悠然說道。

“我本庸碌一書生，應舉下第，該回鄉裡侍奉雙親，娶妻生子，做個凡夫俗子，匆匆百年，一抔黃土……”

雲端上，屠龍者柳毅神思渺渺，開始追憶似水年華。

“那年在涇水畔，我遇著龍女，想我雖讀書不成，但也養就一肚子浩然氣，我知她不是善類。

我後來也知道，所謂傳書，也是虛妄，不過是洞庭龍王府設一局，意圖誅殺涇水龍府罷了。

涇水龍府，不願意站在洞庭龍王一派，抵製仙舉大業。”

屠龍者柳毅面有慨歎之色:“你知道在你那任務世界，為何那個我慨然拒絕，寧願被她吞食?因為啊，我就是想做一做，真正的我那年想做，卻沒敢做的事。”

周虞平靜說道:“當年老丈從心了。”

柳老丈笑罵道:“慫就是慫，那年老夫年方二十，慫有什麽問題?你去你也慫……”

周虞認真說道:“是我的話，肯定也答應她。不過不是慫，是為了命，誰想死呢?”

“所以說，今之讀書人，不及吾輩。”

“不是人變了，是世道變了。”

“世道人心！世道人心！嘿，你說得對！”

柳老丈點頭讚同，繼續回憶道，

“總之，我那年因緣際會，做了洞庭龍王府的一枚棋子，算是發起了那一場大事！

錢塘龍君殺向涇水，誅涇水龍府滿門，朝廷震怒，龍府已沒必要滅我的口，便送我還鄉。

因聖人降罪，要懲錢塘龍君、誅龍女，故而他們又設局，要我與龍女成婚，我自是不從，這時得了大唐靖人司的庇護，龍府再想害我，便不能夠了。

而後，我富貴於鄉裡，連娶兩妻，皆被害。

於是靖人司授我以江寧司正之職，舉家搬遷……”

周虞愕然:“您還真做過大唐江寧靖人司的司正?”

“做過，後來掛印而去。哎，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柳老丈不無惡意說道，

“那位劍聖大人，當年也是敗天半子，到底是後來失了手，否則又怎會是爾後局面?

總而言之，我於金陵任上，再娶范陽盧氏，不想那龍族狗膽包天，再害一命，李代桃僵，那時我已由靖人司授以仙道，入了門徑，心存忍辱負重之志——”

周虞忍不住道:“您又從心了?”

吳清清吃吃發笑。

柳老丈怒道:“你又不是沒見過那惡龍，身長百尺，食人如吃瓜果，你不慫?”

“可能吧，但是我可能不大會願意同她成婚，還生育一子。”周虞說道。

柳老丈失笑道:“老夫又不是你們這一代人，我們那時節，用你們的話說，叫封建時代，尤其是男子，哪裡在乎這個?”

周虞哈哈笑道:“我看老丈您還挺驕傲?”

“為何不驕傲?”柳老丈志得意滿，須髯飛揚，“古往今來，有幾個男子睡過龍啊……”

吳清清在旁憋著笑，實在快憋不住了，周虞道:“想笑就笑，想說就說。別怕，老丈活了這麽大年紀，什麽沒見識過，度量大得很。”

吳清清雙頰飛紅，終於忍耐不住，向周虞身後挪了挪，把臉躲在他肩後，這才說道:“老丈，那可是龍，我見過的，有幾十米長，不說物種不同，生殖隔離，就是那個……就是……尺寸……您懂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周虞也大笑，

吳清清將臉完全埋在他背後，憋著笑，又感到一點羞澀。她心裡暗暗惱火，周虞裝什麽正經，這種車不信你想不到，你不開，讓人家一個女孩子實在是忍不住踩下這腳油門，像話麽……可是真得忍不住啊！

柳老丈氣笑道:“風氣日下，人心不古，果如是也！”

吳清清吐舌悄聲道:“您可真是老封建。”

柳老丈的確度量大，也不在意，繼續說道:“不過，老夫有一點要申明，那一子非是我的種。

凡真龍之種，無論是龍育人之子，還是人孕龍之子，還是龍族自身交合生養，因龍乃是靈長之首，龍種孕期十二萬九千六百天。

比如那燕純陽，乃錢塘龍君與燕仙姑之子，受孕於儀鳳年間，生於宋宣和五年。

你說，那龍女所生之子，怎麽可能是老夫的種?

她不惜連害人命，非要嫁我，也是因這個緣故，算準了那一年要生產，想要托子嗣於我家，以避來日之禍。”

“您竟是接盤的……”周虞震驚說道，同時暗暗一算，“宋宣和五年?那就是西元1123年?原來燕純陽也八九百歲了，修行果然可得長生……”

“修行也不是都能長生。歷來帝王將相，多有修行的，誰長生了?”柳老丈搖頭說道，“至於燕純陽，他不一樣。”

“他是雜交物種。”周虞點頭道，“那夏建白又是怎麽回事?”

“他也不一樣，他是天命注定，其中緣故甚深，不可說。”

“那後來呢?”

“後來啊……”

柳老丈歎息說道，

“後來的事，你知道一些。

開元末年，裴將軍一劍斷了明皇的萬歲天子夢，天寶末年，天下烽煙，明皇封永王李璘鎮江東，李太白聞風而去。

不料，李璘志大才疏，竟想著割據江東，效東晉事，及肅宗皇帝繼位，尊明皇為太上皇，兵發江東，李璘兵敗身死，李太白這一搏終究不成……

那些年，老夫也修行漸成。

那年，永王李璘軍攻揚州廣陵，李太白過金陵，再登鳳凰台，我與之同遊。

他知我隱忍，入我家中，揮劍為我斬龍誅孽種……

再後來，那位劍聖大人敗天半子，退走靖人司，棄天下，於是八方割據，百年而唐亡，正合天下合久必分之理……”

周虞聽得驚心動魄，

吳清清也聽著這神話版歷史，深感震驚。

“快到了。”

柳老丈說道。

青州鼎應當歸位之地，快到了。

但周虞忍耐不住，還有許多疑竇，於是問道:“老丈，雖然有點不太合適，但我還是想問，你那位龍妻所生之子，是何人或何龍之子?

還有，

老丈號稱‘屠龍者’，是他人誤以為李太白斬龍女實是你所斬，還是後來您真的屠龍於天下?”

浮雲停住，

柳老丈默然片刻，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說道:“老夫本無屠龍志，有宋兩代，群龍棄絕中原龍脈，致使胡虜兩度南下，老夫於是屠龍七十二，山川河嶽眾龍族紛紛畏我，逃亡四海。

我與數友人一起，戰四海龍族於蒼梧……定下協約，我屠龍不入四海。”

周虞默然，吳清清默然。

良久，周虞遺憾說道:“群龍棄絕，中原陸沉……”

“那些長蟲，何曾認為過它們是人間的龍?”柳老丈冷笑說道，“宣和五年，燕純陽出生，他滿十八歲那年……”

“燕純陽滿十八歲那年?”周虞又算了一下，訝然說道，“那不就是1142年，也就是南宋紹興十二年?紹興十二年……大理寺風波亭！”

“不錯。”

柳老丈冰冷說道，

“燕純陽十五從軍，他乃是龍種，天生神力，輕松做到嶽將軍親衛，紹興十二年，嶽將軍受害於風波亭，燕純陽怒擊相府，殺秦檜不成，去官入山，隨道人遊。

兩百年修行後，他於朱明北上之際，曾出山有功，後入蒼梧，於西子湖修行數百年，組建雷峰組。

至七十年前，蒼梧重設天下二十四局，他擔任長三角局副局長，余世滔十年前入死關後，就由他管理長三角局一應事務……

可惜，可惜。”

周虞已經猜測到了大概，遺憾說道:“可惜，燕純陽雖不惡，但路線不對。路線鬥爭，永不斷絕。”

浮雲之前，雄山巍巍。

其名曰“泰”。

登而小天下。

原來，青州鼎當歸位之地，就在泰山。

“還有你的另一個問題，老夫卻不好回答你，你自己算吧。”這位屠龍者老丈輕聲說道，浮雲便漸漸流轉，往泰山之巔而去。

周虞心中一驚，愕然說道:“龍女生子於大唐高宗儀鳳末年，約是西元678年左右，按龍種孕期十二萬九千六百日來算，便該是受孕於西元三百二十幾年……那正是東晉初年，司馬氏衣冠南渡不久，中原淪喪，五胡亂華，列國紛紛，南朝有五，北朝十六國……”

“是啊。”

柳老丈笑吟吟說道，

“一甲子後，晉、秦戰於淝水，北府兵威震天下，謝安謝玄叔侄名垂千古，大軍北伐，抵於黃河，晉孝武帝大權在握，大有橫掃北朝，重塑乾坤之氣……可惜可惜！

你可記得，晉孝武帝的年號?”

“太元?”

“是啊，晉太元中……”

吳清清脫口而出:“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屠龍者仰天長笑。

周虞渾身發寒，悚然震驚:“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此是陶淵明千古文章，所謂武陵，即桃花源，正在洞庭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