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也不奇怪吧。
這是爺爺起的名字,代表著家裡長輩對我的寄托。
虞,乃是姓。這小縣城裡姓虞的就我一家。平章,典出《尚書·堯典》:九族既睦,平(辨)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
平者,辨也,意為辨別,章者,乃是彰明的意思。百姓可不指的是你們,指的是百官。
這個名字,就是家裡人希望我能像一個傳統的士子一樣,講求修齊治平,是要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
說白了,我得去做官,還要做到官上官,管百官的怎麽也還是個宰相吧。
但是我不想做官。人各有志,雖然我還不知道現在想幹什麽,但就這樣讀讀書,打打台球,享受著屬於小城市的歲月靜好,多好。
秋菊飯店外。
女孩拽著虞平章的袖子,將虞木腦袋帶到包間之外。
推開門,父親一臉嚴肅。
“平章,你來了。”
“嗯。”
“考試怎麽樣。”
“總分625,語文125,數學140,英語138,文科綜合...”
“排第幾?”
“第一。”
聽聞第一兩個字,虞父臉上如雷公一樣的表情終於舒緩。
一抹微笑爬上了父親的臉。
“小曼,來,坐。”
好家夥,原來不是為了我高興啊?!那我可是白高興了。
還以為,父親會想上一次那樣喜笑顏開,拉著自己笑個不停。
想要得到父親的認可,大概。
從記事起,父親很早就跟自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嚴父的形象從未改變。那時候,只有母親會因為自己考試考得好而表揚自己,父親的要求一直很嚴。
“你也坐。秋天來了,天氣轉涼,吃頓火鍋暖和暖和。來,這是給你的。”
一個長條狀的盒子,被父親遞了過來。
盒子包裝精致,纏著絲帶,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搖一搖,裡面的東西像是金屬的。
“謝謝父親!”
“成績下滑了呢。”
“嗯...這次題比較難...大家的分都比較低。”
“不要關心大家不大家。你是你,別人是別人。以後學習...”
“誒~小曼,來來來,讓姑媽看看,又長乖了,哈哈哈哈~”
母親很雞賊地幫著打圓場,打斷了父親一如既往的嘮叨。
大概是兒子過生日,可不能被一個強老頭子壞了氣氛,今天來的親戚還不少。還和樂的時候和樂,該嚴肅的時候才嚴肅。
“今年17了哈?”
“嗯,大姑。”
各方親戚見虞平章入座,立馬打開了話匣子,直誇虞平章優秀。連續不斷的彩虹屁熏的虞平章有些目眩神迷。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桌上裝飾著塑料花,有秋菊,有茉莉,還有一些火紅火紅的玫瑰,都是假的,盡管好看。跟親戚們的發色似乎可以一一對應。
圍著圍裙的服務員們很快端來飯菜,菜盤子圍成一圈,活像這一大家子人。
遍覽諸來賓,唯獨少了一人。
“父親,徐教練呢?”
“你徐叔忙,今兒就不來了。”
“哦...”
徐教練乃是虞平章的台球教練。這一身本領都是跟著徐叔學的。在培訓班裡,就數虞平章學的最快,現在功力最高。
徐叔經常誇,“平章有天賦,
是塊打球的料子”,誇的虞平章不好意思,更誇的其他師兄弟不爽。一碗水端不平,難免往外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滿臉通紅的父親顫巍巍的,在母親的攙扶下站起身子,端起酒杯對著眾人。虞平章懂事,拿起果汁倒了一杯,也給小曼滿上,一桌人一起站起身,紛紛舉起手裡的酒杯。
“平章今天17歲的生日,大家一家人都能來,很高興!國人最看重家族,家庭,最講究孝悌。到現在啊,兒子一眨眼就大了,我一眨眼就老了,沒什麽好說的,平章,明年你就真真正正成年了,這是你未成年時期的最後一個生日,準備好成為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大人吧!”
話雖然平淡,但看著父親頭上稀稀拉拉的頭髮,還有母親額頭上的皺紋,那一刻,心中頓生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
彼時,11歲。
“父親,我想打台球。”
那是某個風和日麗的周末,虞平章端坐在電視機前,收看著新賽季的比賽。
“嗯?”
兩個人輪流上手,用一根木杆,擊打白色的母球,撞擊目標球,同時想好下一杆球的落位,思考角度,杆法,盡可能地拿到最多的分數,就算拿不到分數,也可以通過給對手下絆子,做障礙。
與足籃排乒網羽這種激烈的對抗性運動不同,對手上手,你就得坐著喝水,還不能影響對手。這就是斯諾克的浪漫——堂堂正正地打敗你。
紳士,優雅,有條不紊。
盡管台球在國內有一段時間成為了小混混的代名詞,但斯諾克不是。贏球輸球都不可以發垃圾話(除非你是火箭),輸了也必須要微笑著和對手握手。
這不光是一項比拚技藝的運動,更是一項需要腦力的運動。影響球的走速的不光有台呢,還有濕度,靜電,球表面的清潔程度,很多很多。這些因素都要考慮在內,再者,大局觀和心態對於職業球員而言比杆法準度更加重要。
父親放下報紙,看向電視,電視裡乃是巔峰期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主任。
主任對小剛炮,好家夥,上來就是一杆147,接著練下三局,主任4:0帶走小剛炮,打的對面一點脾氣都沒有,又拿到一個冠軍。
那一個賽季是“主任”的巔峰賽季,前前後後加起來拿了五個排名賽冠軍,追平了英國傳奇“皇帝”保持了十數個賽季的記錄。
那一年,英國報紙都瘋了,報道的標題都是“主任拿下一個冠軍”,“又一個冠軍,他瘋了it’s crazy!”,“第三個冠軍,Who can stop him!”,“他能打破皇帝的記錄嗎?”,“他來了!他帶著單賽季第五個冠軍來了!他追平了皇帝的記錄!這一年屬於China!屬於他!Here enters the dragon!”。
那一個賽季,小虞平章一回到家裡,就會準時收看斯諾克的直播,盡管有些比賽央視轉播不完,小虞平章也會纏著爸爸打開電腦在網絡上收看直播。
由於時差,父親斷然不允許小虞平章熬夜看比賽。但虞平章也心安,因為他知道,主任的比賽不用看,一覺醒來就又是一個冠軍。
“爸爸,為什麽對手都是腐國人啊。”
“因為這個運動起源於那裡。”
“那主任是不是也是英國人?我怎麽看他都是國人啊。”
“那是因為,他在英國孤身一人打拚。”
他初來乍到的時候,那是英國人的天下,前輩們跌跌撞撞也沒有熬出頭。到現在,CN軍團已經成型。從孤身一人到當了“主任”,這幾年,大家都幸苦了。
俯下身子,拉杆,往前送,再拉杆到底,發力,擊球...
乓~
哐!
目標球空心入袋的響聲,有些好聽的過頭。只要你上手,對手就要看著你表演。整個聚光燈聚焦於你,只要球不斷,聚光燈就不回停,只要一直贏下去,聚光燈打在自己身上的時間就是永恆,前世界的目光也會緊緊地聚焦於你...
直到那一天。
主任3:9慘敗火箭。
火箭還是火箭,還是那個桀驁不馴的超級天才,還是那個雖然比你老但隨便把你當兒子打的火箭。
“為什麽輸了啊!唔...”
“世上沒有常勝將軍。要心平氣和地接受失敗。下次再來。”
“可是...”(我覺得我上我可以)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只是兩個不相乾的人,一個住在電視裡,一個活在小城裡,那一天,小虞平章為這一場不屬於自己的失敗難過了一天。
一顆種子就這麽埋下了。
打斯諾克應該挺有意思的吧。
“平章?”
“父親...”
“怎麽了?你也沒喝酒,怎麽發懵呢。”
被無情拉回現實。
“說幾句。”
“哦。”
沒有提前準備,虞平章只能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如“多謝照顧”,“一家親”,“大家共同進步”,“國泰民安”雲雲...
這是一場不需要喝酒的應酬,親戚也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大家也就過個年才會回來見上一面。還好我成績好!否則...
心裡癢癢,還沒打到幾杆球呢,就被小曼擰著走了,惹得老板笑個不停,甚至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說什麽“妻管嚴”之類的要出大問題的話。
等生日宴結束,球房早關門了。
回家吧,今兒個賺了些外快,再來幾次,就能買根杆子了。
老用徐叔的球杆也不是個事。
回攙著父親回到家裡,小曼也跟著一起。好像小曼家裡人又出去滿世界跑了,把這小姑娘撂給了自己家。
拆開那禮物盒的包裝紙,打開一看,裡面靜靜地躺著一隻純黑色的英雄牌鋼筆。
還有一張賀卡:
“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這支筆就是你的利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果然是老爹的做派。
“寫寫試試。”
剛在紙上畫了一個“Mark”,小曼遍火急火燎地闖進門來。看架勢像是來搜自己創下的小H書的...
“虞木腦袋!”
“昂?喂,虞木腦袋是什麽鬼啊!”
“跟我過來,有驚喜~”
神秘兮兮地,小曼走在前面,領著虞平章到了隔壁的房間。
“從今天起我就住這兒了。”
“哈?!!!”
噗通...噗通...
青春可人的少女,就住自己對門,我不對勁...不對!你們都不對勁!
“還有,這個給你,生日快樂。”
一個就比小曼矮了一點點的長盒子,被小曼從床底抽了出來。
“這是...”
什麽嘛...
原來還記得嘛。
“要是我連續兩次考年級第一,你就給我買。”
“一言為定。”
原來放在這兒了。
“這是我送你的!可得感謝我!”
“感謝你個大頭鬼啊!告辭!”
砰!
奪門而出,虞平章猛摔上門,回到自己的房裡,又猛地把自己的房門關上。
父親很重視“名”。不是名譽,名利,而是“名分”。作為望子成龍的父親,自然希望兒子多讀書,玩具是斷不可自己送給兒子的。這不只是禮物問題,這是態度問題!
這分明就是傲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