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城,榮國府。
榮慶堂。
賈母才從布政坊林家回來,就見薛姨媽已經在家等著。
因李紈服侍她去林府,所以這會兒由迎春作陪,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兒怎過來了,可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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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媽起身相迎,笑道:“沒甚麽,過來坐坐。林相府那邊可好些了?”
賈母點了點頭,不過又歎息一聲道:“人倒沒甚麽,就是嚇狠了。那丫頭知道肚子裡的孩子比她性命還重要,這一次閃失,她寧肯自己出事,也不敢讓孩子出事。原本很是聰明的一個人,這會兒有些恍惚。可憐天下父母心呐。”
薛姨媽亦歎息一聲道:“誰說不是呢?幾輩子就指著這一胎能成個男嬰續上,豈不看的比眼珠子還金貴?”
賈母聽她話裡有話,待在鴛鴦、李紈的伺候下去了大氅,卸了頭上的金銀首飾落座後,笑問道:“姨太太家的哥兒可好些了?”
薛姨媽聞言眼淚都落下來了,道:“好一點又如何?眼見薔哥兒他們要回來了,皇上有旨,等薔哥兒回來,還要當著面再打一回……”
賈母雖覺著薛蟠自作自受,可還是寬慰道:“多半只是戲言,都過去這麽久了,怒火也該消了,哪裡還能真打?”
薛姨媽心如刀絞道:“君無戲言呐!先前中午還有宮人來告誡薛家,不許在薔哥兒面前搬弄是非,再惹出亂事來,就不是打板子的事了,少也要流軍三千裡!”
薛姨媽聞言無語好一會兒,道:“人家是提前給你們打好埋伏,讓你們不要在薔哥兒跟前哭慘。不然以他的性子,怕不得安寧……”
一旁李紈忍不住問道:“那是天家,怎還怕薔兒使性子?就算皇后再寵愛,也沒這個道理罷?”
賈母搖頭道:“你不知外面的事,今日我聽你姑丈還在說,他之所以繁忙連生兒也不過,由得梅氏一人去進香,便是因為朝廷如今極缺銀子,他公務繁重,走不開。薔哥兒此次南下原有差事在身,事關錢糧。所以,他一來聖眷隆厚,二來確實有真能為在身。又不貪圖權勢官位,這樣的人,誰不喜歡?天家也要哄著,哄好了才能乾活!不過話雖如此,皇上、皇后對他的恩寵也是本朝第一了。皇貴妃寫信回來,也說宮裡嬪妃們對她的客氣尊重,一半是看在薔哥兒面子上的……”
迎春不解其意,問道:“薔哥兒再厲害,宮闈中的人怎也怕他?”
賈母笑道:“傻孩子,他拿宮闈中人不能怎樣,卻能拿宮闈中人的家人怎樣。”
這一點連薛姨媽也知道些,道:“當初的吳貴妃,不就是因為家人犯下大罪,被薔哥兒搬倒後,才被廢了貴妃位麽……”
李紈唏噓道:“二三年前,誰能想到,一個逃出東府的半大孩子,能有今日的造化?就同做夢似的……”
眾人沉默許久後,賈母見薛姨媽仍在落淚,想了想後奇道:“姨太太的意思是……”
薛姨媽抹了抹淚,強笑道:“不怕老太太笑話,我的確存了些心思。就想著薔哥兒回來後,能不能先不讓他回家,讓他進宮,去求求情。我們也不求報仇甚麽,只要能免了這頓打,怎樣都認了!”
賈母聞言嘴角抽了抽,敢情這位還想著報仇……
她頓了頓,緩緩道:“也罷,我就派人與他說說,讓他先別回府罷。”
實則今日林如海已經告訴過她,賈薔回來後,必先被招至宮中安撫。
賈母也是擔憂,賈薔回來後會對賈赦、王夫人痛下殺手。
雖然不知道林如海會如何做,但既然林如海向她擔保了,賈薔斷不會這樣做,賈母也就放心了。
“不過,能不能求得聖上開恩,就誰也不敢擔保了。”
薛姨媽聞言,喜憂參半,道:“薔哥兒那樣得天家寵眷,想來會邀得幾分體面。”
若是當著她的面,將薛蟠打的頭破血流,打的才接好的骨頭斷幾茬,她怕是要心疼死。
賈母也不多言此事,笑了笑,道:“等薔哥兒回來,也該讓他去趙國公府走動走動了。等翻了年,就先辦寶玉的親事。”
薛姨媽聞言奇道:“怎這樣急?薔哥兒和林姑娘不是在前面……”
賈母苦笑道:“就是因為他們今年也要完婚,所以寶玉才得提前。不然等薔哥兒他們成完親,寶玉的婚事豈不被比的連草雞都不如?那太委屈寶玉了。我同寶玉姑丈說過了,那邊也同意了。只要如海答應下,其他的就好辦了!”
……
入夜,皇城。
養心殿內,七大軍機皆在。
連新上任的禦史大夫韓琮並昏昏欲睡的趙國公薑鐸都一並請了來。
禦案後,隆安帝神情十分陰鬱,他手裡攥著一本折子,緩緩道:“薊遼總督楊複上書,遼西蒙古果然蠢蠢欲動。遼東將軍懷遠侯興覺亦上八百裡加急密折,言有千戶密謀謀反,雖然將軍府已經覆滅,但朝廷仍需有所防備。同是今天,大同鎮總兵淮安侯華文的密折也急遞進京,言大同府北側蒙古今歲大旱,又遭白災,牛羊死傷無數,牧民凍斃不知多少。大同府救助的投奔牧民,就超過千人。也向朝廷要主意,該如何應對,當心有變故。”
這番話,讓七大軍機無不面色凝重。
北邊遊牧民族,打幾千年前的犬戎之初,就不斷侵害中原。
幾回回,都快要覆滅華夏衣冠。
到了本朝,太祖於大燕國內驅逐韃虜,恢復了漢家江山。
至世祖朝,又深入草原大漠,幾乎殺絕牧族。
但終究還是殺不絕,以牧族徹底投降為結局。
四王八公府第,至今仍有韃奴喂馬。
而這一平靜,就平靜了超過三十年。
可是,崇尚狼圖騰的民族,終究還是惡狼。
平日裡沒甚麽,餓極之時,總還會咬人。
韓彬看向趙國公薑鐸,道:“老夫雖也巡撫過山西,對胡虜有些交道,但並不深熟。這裡在戰場上和胡族打過交道的,只有老公爺了。老公爺能否說說看,這一回,到底險還是安?”
薑鐸真的太老了,雖讓人抬了來,這會兒卻是迷迷瞪瞪的,韓彬說完話後,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隆安帝讓戴權去薑鐸跟前複述了遍韓彬的問題後,薑鐸才“唔”了聲,一縷口水滑落……
一殿君臣神情都不輕松,此老著實太老了,偏地位又太重要。
尤其是在這個關頭,有這麽一個定海神針在,至關重要!
好在,薑鐸沒將眾人的心沉入湖底,他自己回過神後,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還睜開眼同隆安帝道:“老臣實在太老了,讓皇上取笑了……”
隆安帝沉聲道:“國事艱難,才使得在老國公這樣大的年歲,還叨擾老國公休息,朕實愧之!”
薑鐸咂摸了下乾癟的嘴,笑道:“誒,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天經地義之事。薑家深受皇恩,不粉身碎骨報之,又豈能說得過去?老臣方才只是睡過去了,夢到了老臣的孫女兒出閣了。哎喲,那是薑家最像老臣的孩子了,如今要出閣了。正夢到要給我磕頭離府時,就被叫醒了。諸位大學士都是學貫古今的大賢之才,精通周易,能否與老夫解一解此夢?莫非是要好事多磨?還是老夫那孫女兒,出不得閣?”
這殿內人物多是頭髮絲兒都是空的,極懂話外之音的高手。
聽聞薑鐸之言後,紛紛看向了林如海。
賈家和薑家能否通婚結親,關鍵不在於薑家,也不在於榮國府,而在於寧府賈薔。
賈薔不同意,此事即便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可能成親。
林如海卻笑道:“皇上金口玉言都恩準了此樁親事,老公爺何須擔憂?再不會有甚麽變故的。”
薑鐸聞言謔謔笑道:“好,好!如此,就托林相吉言了!到時候,老夫和林相都能沾點親。”
隆安帝許是想講個冷笑話,道:“何止如此,往後林愛卿和老公爺與朕都能牽扯上點親戚。”
眾人反應了稍許才想明白,很給面子的笑了起來。
笑罷,韓彬再問了方才的問題:“老公爺,胡族之亂,朝廷到底該如何應對?是攻,還是防?”
薑鐸搖頭道:“這個時候,攻自然不可能攻。草原白災諸位沒見過,那可是鋪天蓋地皆大雪,那雪密的根本看不清人。別說十萬大軍,百萬大軍丟進去,也只有全軍覆沒一途。守,當然是守。白災即便是草原上的牧族,也頗受其苦。打到長城邊,十成武力能剩三成都不錯了。”
不過沒等眾人一口氣松穩妥,就聽薑鐸又道:“當然,兵者凶威。戰場上甚麽事都能發生,若是胡虜聚集十萬大軍,破釜沉舟來攻,即便三成機會,也有可能破關南下。”
一旦餓瘋了的胡族破關南下,那些人就不再稱為人了,勢必會成為瘋狂屠殺的畜生禽獸。
若隆安朝發生這樣的事,明歲再數省大旱,是要徹底動搖帝國根基的。
“所以,糧餉草秣是重中之重!”
韓彬連連搖頭道:“老公爺,實不相瞞,朝廷眼下就算砸鍋賣鐵,也不可能湊出九鎮兵馬的糧草來。今歲賑山東、甘肅,常平倉都已經動了部分。今秋收上來的秋糧,補了常平倉。這倉事關京城百萬黎庶的生計,一旦動了, 京城乃至整個北直隸的糧價一日內可升高到百姓賣兒賣女的地步,勢必天下大亂!所以,此策難行。”
薑鐸仔細想了半晌後,緩緩道:“眼下草原正是最冷之時,數九天裡,他們不可能出兵。所以,那群狼崽子果真想動手,也要等兩個月後!即便在這二月裡他們動了手,九邊就是一群豬,也該防得住!所以,朝廷有兩個月的光景,去籌措應對。還是那句話,九邊不缺雄兵,只要糧餉草秣跟的上,一群餓綠了眼睛的餓狼,是攻不下九邊雄城的!”
……
啟明星升起,東方露出一抹魚肚白。
神京城外青石碼頭上,幾隊宮中內侍靜候著。
數九寒夜的京城碼頭上寒風刺骨,幾個宮人的眉毛上甚至都起了霜,卻仍都動也不動分毫……
過了不知許久,忽然有人顫聲道了聲:“來了!”
眾人忙打起精神來,就看到兩艘客船,緩緩停泊靠岸。
只是等看到船板上走下來的那個年輕人並非是賈薔,而是尹浩時,大明宮太監熊志達驚聲道:“怎麽是你?寧侯呢?”
尹浩無奈搖頭道:“在上一碼頭就下了,乘車帶著家眷前往賈家城外莊子上洗溫湯去了。說天太冷,正適合洗溫湯,不急著回城,回去後再出來太麻煩。怎麽,可是尋他有急事?”
寒風中,與賈薔素來交好的熊公公,結霜的眼睫毛內滑落了兩行清淚……
雖是誤會,可侮辱性,實在太強了!
這時才從後面溫暖馬車裡過來的李暄聞言,臉上的神色精彩之極……
好球攮的,忒下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