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賈母落淚,鳳姐兒也紅了眼。
鳳姐兒是知道些賈母不易之處的……
當年先榮國賈代善在時,賈母當真是受用不盡,享盡榮華富貴。
等賈代善薨後,賈赦那個雞兒樣就不去說了,賈政也不是為官做宰的材料,至少比起賈代善相差十萬八千裡。
可賈母一個後宅婦人,她又能如何?
便是管教孩子,歷來也只有老爺管兒子的道理,難道她還能逼著賈赦去練跑馬射箭?
而她教出的女兒家,何曾差了?
便是前世,她不得已將從小帶在身邊教養大的賈元春送進宮裡當了女史,後來也為賈家的輝煌續命幾年。
但在這個爺們兒主導的世界裡,賈家男人不成器是禍害,靠一個老太太的算計,又能撐得了多久……
賈母的確是一直在享福受用著,也貪圖受用,可她本是保齡侯府的大小姐,嫁入賈家後,從來都是錦衣玉食,讓她晚年再“改邪歸正”,那就太強人所難了……
可這些年她也不只是享福受用,為了維護賈家那些親舊世交,為了平衡家裡大房二房之間的關系,她也算絞盡腦汁。
這些鳳姐兒都看在眼裡,所以平日裡也孝敬的緊,不止因為賈母是一等榮國太夫人的緣故。
不過她眼紅落淚,不止因為心疼賈母,更心疼她自己。
她生性要強,嫁入賈家後,為了不讓人說笑落人嘴舌,她每日裡早起晚睡,累成甚麽樣都要伺候好這一家人,管好家事。
可又有幾人疼她?
賈母的功勞還有人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可她呢?
想想如今被自己的親姑母數落刁難,婆婆那邊更不用說,再加上嫁給那樣一個浪蕩子,夫妻情絕相敬如冰,她甚至至今連一兒半女都還未懷上,都比不上她素來瞧不進眼裡的李紈……
鳳姐兒眼淚就和斷了線的珠子般,滾滾落下,自覺錯付了半生……
賈母看在眼裡,以為鳳姐兒因她而哭,心裡感歎道:到底沒白疼她一場。
不過到底老成許多,很快收斂好了自己的情緒,還嗔笑鳳姐兒道:“你不來哄我,倒比我落的淚還多!”
鳳姐兒聞言,忙強壓下心中酸楚委屈,一邊拿帕子拭淚一邊笑道:“老祖宗這就不知了,此便是我的計謀!我若是巴巴兒的去哄老祖宗,老祖宗必是越勸越落淚。可我要比老祖宗哭的還凶,老祖宗一心疼我,瞧,果然不落淚了吧?”
賈家姊妹們聞言,笑的直打跌,賈母大笑了回後,又愛憐的看了她一眼,舉起酒盞將黃酒一飲而盡,對賈薔笑道:“外面的事若是忙完了,可是該準備起園子了?”
此言一出,一直面帶微笑卻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的王夫人,終於看了過來。
賈薔點頭道:“先前就已經打發人尋了一名號山野子的老明公,為園林大匠,京中多座王府花園都為其所設計。這幾日待其描了地形圖,將會芳園臨摹罷,設計妥當制度後,就可動工。”
賈母聞言驚喜道:“這樣快?”
難得,連王夫人都高興的點了點頭。
賈薔微笑了下,道:“過兩日在會芳園後還老太太一個東道,就開始動工,進度快一些的話,應該在年前就能完善,正好過年時,請貴妃娘娘回家過年團圓一日。另外,吳家這一次不好過,至少他家的園子,必然沒那麽快動工,有沒有銀子蓋下去,都是兩說。”
賈母和王夫人聞言愈發大喜,賈母讚了又讚後,回頭看向另一桌,道:“都是國公爺的子孫,你們還都是長輩,瞧瞧,倒讓一個孫輩給比下去了!”
賈政慚愧搖頭,連連苦笑。
卻不想賈赦竟哼了聲,道:“母親,若不是這份家業被人偷去了太多,這個園子,便是西府獨建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滿堂人面色驟然一變。
賈母面色一下寡淡了下來,道:“你在說哪個?賈家的家業,是我老太婆都貪了去?”
賈政擰眉,王夫人更是一臉木然,顯然極為不悅。
西府是二房在管家,賈赦還能在說哪個?
鳳姐兒給李紈使了個眼色,李紈忙對賈家姊妹們招了招手,帶著她們往暖閣裡去了。
寶玉一萬個想去,想遠離風暴點遠一些,可是賈政沒開口,他便大氣都不敢喘,更遑論離席。
賈赦聽聞賈母之言,連忙起身,道:“兒子怎敢這般說母親?再者,母親又怎會做下這等事來?兒子也不是說二弟,他是甚麽樣的性子,兒子這個當哥哥的還能不知道?”
賈母聞言,面色舒緩下來,周圍人也都緩緩出了口氣,只要不是和賈政大鬧家業紛爭,就不算捅破天撕破臉的大事……
賈母奇道:“這家裡隻你和你兄弟兩個,不是他,難道是你?”
賈赦聞言老臉抽抽了下,從懷裡掏出一個帳簿來,但明顯比先前交給賈璉的那份薄了許多,他大聲道:“前兒有人給兒子送了個帳簿,上面寫著這些年咱們賈家被人貪去了多少銀子,又讓人怎麽打著賈家的旗號,在外面買地,還鬧出人命官司來。我起初還不信,可等我打發璉兒去查了圈,就發現居然一樁一樁都是真事!這起子無法無天的混帳,主子們巴巴兒的節衣縮食省吃儉用,他們倒一個個吃的盆滿缽滿,肥頭大耳!還有這樣的天理?我不管家,要不是有人不忍看下去告訴我,這家業遲早讓人偷光敗盡!”
賈母聞言駭了一跳,道:“竟有這樣的事?”
她不問賈赦,問賈璉道:“璉兒,你老子說的可是事實?”
賈璉雖不願露面,可話都到這個份上了,也只能站起身道:“確有此事,查了查後,我也嚇壞了……”
賈母余光看了眼臉色極為難看的王夫人,心裡忽地想起,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不就是負責賈家外面的田莊?
正想著如何暫時壓下此節去,卻聽賈赦喝道:“球攮的下流種子,話也說不清,你到底查了些甚麽,還不給老太太和你二叔二嬸嬸說明白?難道還要看著他們被藏奸歹人哄騙下去?”
賈璉心道這下完了,必被二叔一家恨死,可也不敢忤逆賈赦,便低頭道:“周瑞在外面打著賈家的旗號,用賈家的銀子買他自己的地,為了奪人家的好地,還逼出人命官司來,也只打著賈家的旗號去擺平。到頭來,拿賈家的銀子買他自己的地,賈家還成了逼出人命的罪人。還有,周瑞女婿冷子興做古董營生,強奪別人家的古董,也出了人命官司,回頭來還是讓賈家幫他按下。另外,另外還有鳳丫頭從王家帶來的那個來旺兒,打著賈家的名頭在外面放印子錢,壞事做盡,雖還沒出甚麽人命官司,可他頑弄了人家苦主的老婆閨女,人家上吊了幾回,被救下來也是半傻半瘋的……”
賈璉一口氣又點了幾個人,多是和二房相關,大半都是王夫人從王家帶來的。
來旺兒媳婦則是王熙鳳的陪房……
想想也是,賈政慣不理俗務,榮國府雖是二房管家,但一應家事要麽是賴家在管,要麽是王夫人帶來的陪房成了管家後在理會。
如今讓賈璉點下來,除了鳳姐兒自王家帶來的林之孝一家外,其他來自王家的陪房,基本上沒甚漏網之魚。
王夫人一張臉先是羞怒漲紅,隨即漸漸發白,起身跪下,對賈母請罪道:“若果真如此,媳婦請治大罪。”
然而未等賈母與她開脫,就聽賈赦喝道:“薔哥兒,如今你是賈家族長,我隻問你,家裡出了這樣的奴才,該如何治罪?”
見眾人目光都集中過來,賈薔淡淡道:“該怎麽治罪,就怎麽治罪,這有甚麽好說的?”
賈赦還不放過,必讓賈薔說出個具體的章程來。
賈薔輕歎一聲,問賈赦道:“大老爺,就算你不說此事,原我也準備尋個時間,和老太太和你們說說此事。不過在說之前,我問你一句,此事可是你告到順天府去的?”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驚駭然,包括賈赦!
王夫人更是猛然看向賈薔,又看向賈赦,目光中不掩怒恨。
賈母顫聲道:“你告到順天府去了?!”
賈赦登時有些慌了神,連聲大罵道:“胡扯!放屁!這樣的家醜,我藏都藏不及,怎麽會告到順天府去?”
賈母選擇相信這話,急看向賈薔問道:“薔哥兒,你這話是甚麽意思?”
賈薔擰眉道:“先前我見了順天府尹韓琮一面,二老爺當知道此人,出了名的鐵面無私鐵判官。不過,此人當年受過先榮國的恩遇,所以破例告訴了我一事,有人將賈家奴才那些貪贓枉法戕害百姓放印子錢甚至鬧出人命官司的事,告到了順天府。他念及先榮國之恩,才暫時壓下了此事,讓我回來自查,然後賈家自己捆了奴才送過去。隻給了五天功夫,到期不至,也怪不得他不講情面,到大朝會上參賈家一本。我一直在查到底是誰在告賈家,也在查那些枉法之事,剛有一些眉目,沒想到大老爺這邊倒是查出了不少,只是……”
他話鋒一轉,看向賈赦道:“大老爺怎專撿二老爺二太太房裡的奴才說?就我所查,大房的那幾個奴才,又有幾個好的?你院子裡那個王善寶,都他娘的要成精了!打著你的旗號,橫行霸道,給你討一房小老婆,他自己就能娶三房外宅!這些銀子又是哪裡來的?”
賈赦:“……”
他扭頭看向賈璉,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賈璉都快哭了:“老爺給的帳簿上,沒王善寶家的帳啊!”
賈赦一張老臉差點丟盡了,下不來台。
賈薔也不再逼他,轉頭看向賈母,道:“老太太,就我這幾日讓人所查,賈家的家業,倒是的確讓那些老奴才,尤其是管家級別的大奴才,給掏空了大半。東府還好說,西府這邊,兩代國公爺積累下的家業,會連一個園子的銀子都不夠了?若隻貪些銀子, 那賈家自己處置也就罷了,左右都是賈家家生子,簽了死契的,就是拿下當場打死,也不過往官府報備一聲就完事。可他們還打著賈家的旗號,在外面橫行霸道,百無禁忌。逼死了不下二十條人命!其他罪行更是不計其數!
老太太,修國公府現在還被圈著,就是因為爆出了這樣的事。如果賈家不盡快處置了,說不得就有繡衣衛來圈門。按理說,我不過才襲的爵,這些事和我的關系,並不大。但正如老太太所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西府這邊的主子,一個個的去給奴才犯下的罪過賠命吧?旁的不說,周瑞家一口咬死是為賈家買的地逼死的人,老爺這官做不下去都是小事,怕還要丟官去坐大牢!
西府的事,到底該不該從嚴從快處置,還請老太太做主。要盡快了,也怪我得罪的人太多,真一起圍攻起來,他們一定會把罪名牽扯到老爺太太身上,到那時,且不說治罪,賈家的體面和名聲,都要丟盡了。”
……
PS:林之孝家的原著裡有一部分說是賈家的世仆,但後面又有說是王熙鳳從王家帶來的陪房管事。且就當是從王家帶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