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這裡就是天塹山上有名的英雄嶺了,人都說‘不到此嶺非英雄’,如今一看,這地方果然氣勢非凡,正是我等武林豪俠的歸處啊。”
老周“嗯”了一聲,抬著眼遠望向前方,心裡已經不由自主地思考了起來。
若我在此處設伏,我該如何安排?光線的暗處有哪些地方能容人?怎麽下手?殺了人之後怎麽逃離?
他一門心思地想了許久,旁邊的人一直不斷地跟他攀談著天塹山的風景,他也毫不煩躁地一一應答著——只是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看到他這般樣子,對面的人只是輕笑了一聲。
“老周,你又開始了。”
老周,大名周半山,以前是個殺手。
在殺手圈子裡,他沒啥名氣——沒名氣就對了,乾殺手這一行,沒聽說誰把自己弄得遠近聞名的,真這麽乾的都不是真心乾殺手的。
三十歲的時候老周逃出了這一行,到東北的大山裡當個自由人,運氣好的時候有酒有肉,運氣不好的時候野菜粗茶,過著吃了上頓不一定有下頓的日子。
沒想到正邪大戰將至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連野菜也快吃不上了,這才痛下決心,把之前丟下的殺手技藝再撿起來,下山決定再去幹一單。
在他看來,這一單就決定了他的生死。乾成了,繼續喝酒吃肉;乾不成,那就是橫死當場。
結果這一單沒乾成,反倒是遇上了一位高人,幾刀就把把周半山打倒在地,之後他被審問了一番,第二天扭送官府。
沒活好也沒死成的周半山,本以為自己的厄運到此為止了,官府多半要判他個罪名然後開刀問斬。
沒想到在大山裡蹉跎了十多年,在周半山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趕上了好幾次大赦,一身的命案都消去了。最後縣令思來想去,居然連個合適的罪名也安不到他頭上,大東北的荒郊野嶺裡又沒有苦主找他算帳,愣是讓他頂了個“搶劫未遂”的罪名坐起了牢。
坐了牢,他算是時來運轉了。
官府的大牢也有好幾層,周半山這種名不見經傳但是特別能打的犯人,住倒數第二層。
這一層裡沒幾個犯人,東北小縣又抓不住什麽江洋大盜。每日衙役們奉上粗茶淡飯給他吃,等他吃飽了,就躺在乾草堆上打盹。
這麽住了多日,周半山覺得自己的日子這麽過下去也不錯——雖然沒了自由,但起碼也沒了煩惱。
周半山覺得自己的好日子來了。
他在大山裡,原本也過不上頓頓有吃有喝的日子,現在到了牢裡,沒想到反而吃喝不愁了。這讓他覺得有少許的挫敗感——原來我在大山裡待了十幾年,還不如在牢房裡過得好。
有吃有喝,躺倒就睡。這就是周半山的快樂生活。
沒想到這快樂生活,也沒過多久。
在牢房裡待了十幾天之後,周半山被提了出來,回到大堂之上,然後被交還了隨身衣物,接著就被趕出了縣衙。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被放出來。這次沒趕上大赦天下,更沒有親戚朋友為了他使銀子,他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出來。
重新回到自由的天地中,他卻覺得自己仿佛被關進了一間真正的牢房。
這偌大天地間,居然沒有一件事兒是他真心想乾的。他不知道自己這漫長的生命從何處而來,又將在何處而止。
只有天空中那輪大日,一言不發地將熾熱的光投下來,像是默默審視著每一個不知去向的江湖故人。
日子過到這個份上,周半山覺得自己的生活簡直了無生趣。他看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由得產生了這麽一個不算主意的主意:要不我再搶劫未遂一次吧?
好在這個荒謬的主意還沒付諸實施,周半山就被人接走了。
接他的人,是一位叫錢進寶的大老板。
“你想要什麽?”他這麽問周半山。
周半山愣了一下。
“我想喝酒。另外,你這兒有沒有熟豬肉,能蘸糖吃的那種?”
喝過了酒,吃過了蘸糖的熟豬肉,周半山伸了伸胳膊,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回到了那個太陽還不那麽滾燙、地面還不那麽顛簸、自己還不那麽蒼老的日子裡。
“不白吃你的酒和肉。”他抹了抹眼角。“你想讓我幹什麽?”
“你去禪心寺一趟吧。到了那兒你就都知道了。”錢進寶說。
周半山同意了。
他從錢進寶那裡拿了一把鋒利的匕首,要了一雙薄底的布靴,將匕首插進靴筒裡,和其余幾個老江湖一起,走上了去往禪心寺的路途。
在這漫長的道路上,他也一點點從之前的“周半山”,變成了“半山兄”,最後成了現在的“老周”。
此刻,他剛剛從之前的迷思之中清醒過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甩開自己心中那些多余的疑問,跟著同伴們一起走向了禪心寺的山門。
一位叫慧定的小師父領著他們走進了禪心寺中。慧定先帶著他們去吃了一頓飯——飯裡沒什麽調料,但是有肉,這就很好了——接著帶他們去見了那位雇傭他們的人。
一見面,他們每個人先收到了一本厚厚的書:《天涯刀客大戰血公子·合集》。
然後,老周再次見到了那個手持雙刀的刀客。
他是王鈺,現在已經在江湖上留下了自己的故事。
而未來,他將名滿天下。
“哦,我記得你,身手不錯!”看到老周到來,王鈺興高采烈地說道。
從前的周半山,現在的老周,默默點了點頭,同時收獲了其他人的一片豔羨之色——一見面就能給未來的雇主留下個好印象,這可是個不錯的開端。
“有空再切磋切磋啊。”王鈺樂呵呵地繼續說道。“我最近新悟出來幾招刀法,咱們可以多多交流,互相促進。”
“好了,老王,先談正事。”吳能在一旁提醒道。“現在你們的第一個任務,東海附近有一夥盜匪,正借著老王的名字胡作非為,你們先去幹掉他們。”
老周和其他人都點了點頭。現在正邪大戰既起,正道高手幾乎傾巢而出,原本正道的統治區域之內就留下了許多真空,心術不正之人聚集成群打家劫舍,搶奪財寶和婦人,這也不算什麽新鮮事。
“這夥盜賊的首領,姓雷,江湖人稱雷閻王,以前是個劊子手,現在改行當了山大王,擅長的刀法名叫‘斬首刀’,習慣照人的脖子上招呼……”吳能開始敘述陳純仁搞到的各種情報,將這貨盜匪的各種特點一一說明,聽得老周默默點頭。
雖然對手是一夥強盜,應當不會有什麽高明的手段,但事前先把對方的眉目打聽清楚,對於之後的行動總是很有利的。
“聽明白了麽?”陳述完了對方的情報,吳能看著老周一行人問道。
“聽明白了!”幾個人一起回答道。
老周不習慣這麽大聲回答——當殺手沒有這樣的傳統,他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都知道清楚了。
一行人稍微休息了一下,很快就下了山,奔著盜匪的老巢而去。
根據吳能的情報,這夥盜匪現在正在附近的鎮子上搶劫,旁邊縣衙門的捕快本事不高,遇到這種事只能坐視不管,卻正是給了這些盜匪肆意劫奪的機會。
“老周,你有什麽計劃?”吳能問道。
他很清楚,這些錢掌櫃找來的江湖俠客之中,只有老周最擅長潛入和殺人的本領,在這種時候必定能幫得上忙。
“先潛入對方的老巢,把被抓上山的人放走吧。”老周歎息一聲。他先前在江湖上走動,見多了這些無辜者的血淚,但此刻想起來,依然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在逐漸裂開一般。“然後我們一把火燒了他們的老巢,亂對方的士氣,接下來就是一路追殺到他們死。”
“這計劃可真夠簡單直接的。”王鈺讚歎一聲。“我喜歡。”
“行,那就這麽辦了。”吳能點了點頭。 “我也喜歡這個計劃——很有宣傳價值。”
宣傳這倆字老周不是很懂,但他也沒細問。根據他以前做殺手的經驗,雇主的事兒問得別太詳細,日後日子會過得舒服一些。
一行人不眠不休地走了大半天,從中午一直走到黎明,抄小道上了山,老周拿著匕首悄然潛入,然後先一步刺殺了門口把守的小嘍囉。
匕首見血的時候,他不由得渾身顫抖了一下。
這一次不是為了銀子。
他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道。
打開大門,將同伴們放了進來,然後王鈺和老周各帶了幾個人手,兵分兩路去逐個清理寨子裡留守的嘍囉們。
半個時辰之後,他們將被擄掠而來的人質和婦人們放了出來,一一甄別確認無誤,然後將他們放下了山。
“走這邊的小道下山。”老周指了指一旁的山間小路。“路不太好走,你們多小心。”
被救出來的人們千恩萬謝的,還有幾個婦人,看起來情緒有些失控,一朵朵淚珠連著線一樣墜落下來。
“快走吧,一會兒這裡還要再打一場。”吳能在一旁敦促道。“有人問起的話,就說是王鈺大俠救你們出來的。”
“是,是天涯刀客麽?”一個穿著綢緞衣裳、長得胖嘟嘟的小男孩出言問道。
“是天涯刀客。”吳能輕笑一聲。“還有他的夥伴們。”
此刻,他用眼睛看向了老周。
老周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露出一個有些生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