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能和柳依相互擁抱了好一會,然後才松開了彼此的手,互相攙扶著站起了身。
“謝謝。”柳依輕聲說著,忽然踮起腳尖向前,輕輕將一個吻印在吳能的側臉上。
然後,她向後退了一步,有些局促不安地低了下頭。
“啊,你沒事就好。”吳能也有些害羞地撓了撓頭。“走吧,我們去看看其他人。”
兩人並肩走上了菩提塔的第三層。第三層中,胡正信正交叉著腿坐在地上,兩隻手按著膝蓋,看起來表情十分平靜。
吳能圍著老胡轉了幾圈,順便用手試了試鼻息——非常穩定,他看起來並不怎麽痛苦。
“胡兄,胡兄?”吳能輕輕喚了幾聲。
但胡正信完全沒有反應,似乎還沉溺在自己的幻境之中。
吳能和柳依對視了一眼。
“柳依,稍微等我一下,我去把胡兄喚醒。”
柳依點了點頭,然後稍微退開了一步。
吳能將手放在了胡正信的肩膀上,接著意識沉入他的幻境之中。
又是一陣頭暈目眩,雖然這次他早有準備,但還是暈得不輕。
等他再次站立在地面之上的時候,正聽到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胡總,新的文件,請您簽署一下。”
這裡是胡正信的辦公室。
吳能從未去過胡正信工作的地方,老胡自己也不曾提起過自己的日常工作。所以在吳能的想象之中,老胡大概平日裡就是坐在辦公室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指使著其他人乾這乾那,手下人出了錯誤他還要一本正經地訓斥一番,一派資本家的樣子。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老胡此刻正站立在窗戶前,遠遠眺望著遠方的風景。聽到女人的呼喚,他才有些戀戀不舍地最後望了一眼那片蔚藍色的天空,然後苦笑著轉過身來,接過那份文件,開始仔細地審閱了起來。
一份文件簽完,下一份文件很快就到來了。等到手頭的文件簽署得差不多了,他又急急忙忙地在秘書的帶領下前往會議室參加他父親胡老爺子主持的會議。
一邊轉著筆,一邊強打精神地參加完了這個會議,下班的時間到了,他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辦公室,接著又開著車前往酒店參加晚上的飯局。
等到一陣觥籌交錯結束,時間已經是夜裡十點了。因為晚上喝了酒,他叫了個代駕來送自己回家。回到家中,解開纏在脖子上的領帶,脫下穿了一天的西裝,換上一套睡衣的他,又開始用手機上的通信軟件查看各種人的留言,順便關注了一下新聞裡那些可能會影響到公司生意的大事件……
等到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半了。疲憊不堪的胡正信去衝了個澡,然後坐到家裡的陽台上,一邊聽著窗外的風聲,一邊抱起書來自學管理學的課程。
讀了一個多小時的書之後,他將書簽夾在書頁裡,然後走下陽台。這時候,他的臉上才現出些開心的笑容來。
他默默走進了一間房間,拉開玻璃櫥櫃的門,輕輕撫摸起自己的收藏品來。
這間屋子吳能曾經來過,胡正信曾在這裡將自己收藏的各種限定款的遊戲機和典藏版的遊戲軟件展示給他們看。這些遊戲機和遊戲很多都隻開過箱就又被封了起來,大部分遊戲他都沒有時間玩,但他還是珍而重之地將這些遊戲擺放在這間屋子裡。
此刻,夜色已經深了,手機也終於消停了一些,他興致盎然地將一個典藏版遊戲附送的主角手辦拆了出來,仔仔細細地把玩了一圈,然後再重新裝入盒子裡。
接著,他又拿起了一款限定版的掌機。
他沒有開機,只是將自己的手按在搖杆和按鍵上,輕輕閉上眼睛,體會著手中那精細的觸感,然後才戀戀不舍地將這款掌機放回到了櫃子中,重新拉好櫃門,然後默默地離開了這個房間。幾個小時的睡眠時間轉瞬即逝,老胡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天還沒完全亮起來。他穿上一身運動裝出門跑了幾圈,然後一邊戴著耳機聽著經濟學的課程一邊享用了一頓非常樸實無華的早餐,接著再穿上襯衫和西裝,打好領帶,穿好皮鞋,開著車前往公司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在一旁圍觀了一整天的吳能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老胡是個很穩重的人,一直像一面盾牌一樣,守護著自己的隊伍,從來不曾在他們面前面前抱怨過什麽。
這麽久以來,吳能也從來沒有主動了解過胡正信的生活。他一直覺得,老胡應該是那種真正的成功人士,每天遊走在酒店、高爾夫球場和賽馬場之間,享受著這個城市裡最上等的人才能享受到的種種美味佳肴,擁有著無比精彩的工作和生活。
但現在一想,這些想法,類似於“皇帝用金鋤頭鋤地”,實在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臆想罷了。
真實的胡正信,生活是非常枯燥、無聊且沉重的。雖然他確確實實享受著大部分人都無法享受的衣食住行,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能享受自由的生活。
和他相比,即使是之前在遊戲公司裡加班加點地查找遊戲bug的吳能也顯得幸福了許多。至少在他回到家中之後,在睡覺之前,他能開開心心地打開自己的那台非限定款的遊戲機,插進那張普通版的遊戲光盤,玩一玩自己喜歡的那些遊戲。
他有些明白,為什麽老胡在無限世界裡,即使面對那些最枯燥無味的工作,也總是能表現出高昂的興致了。和他在現實世界裡那日複一日的、缺乏新鮮感的工作和生活相比,無限世界裡的那些忙碌的日常都像度假一樣有趣。
在僅有的休息時間,老胡總是站立在自己辦公室的窗戶前,眺望著遠方的天空。不知道在這一刻,他是否也曾羨慕過那些扇動翅膀的飛鳥,能一刻不停地在天空之中翱翔,一路途經無數的璀璨風景。
該如何讓胡兄從這樣的夢境之中解脫出來呢?
吳能開始思考了起來。
胡正信和柳依不同,柳依被動地接受著身邊其他人的惡意,而胡正信則是主動地選擇了這樣的生活。
對他而言,這個世界上有太多重要的工作要完成,有整整一個公司的人在等待著他的決策。
他如此認真地面對著每一個人的要求,承擔了所有他所能肩負的願望,那麽唯一一個能讓他休息片刻的,就是無限遊戲了吧。
想到此處,吳能忽然笑了出來。
無限遊戲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它強迫著每一個玩家加入其中,但同時又滿足著所有人的願望。
吳能希望玩到世界上最完美的遊戲,柳依希望擺脫他人的控制,那麽胡正信的願望呢?
他是不是希望自己能從日複一日的輪回之中暫時抽離開來,在血與火的戰鬥之中,肩扛著巨大的盾牌,在生與死的間隙之中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
既然如此,能將他喚醒的,就是無限遊戲本身了吧。
吳能閉上眼睛,開始挖掘起自己腦海之中的回憶,然後將這些回憶灌輸進胡正信的大腦之中。
他們在“古堡魅影”的世界裡初次相見,那時候老胡是一個戰戰兢兢、遇到敵人連站都站不穩的普通人;
後來在“孤島求生”的世界裡,他開始逐漸變得勇敢,逐漸變得讓人信賴;
在“都市屍潮”的世界中,他肩扛著盾牌站立在隊伍的最前方,抵擋下僵屍群的進擊;
在“惡魔討伐”的世界裡,他一面要參與戰鬥,一面還要符合和岩手商隊的溝通,完美地完成了吳能交給他的全部任務;
重回“古堡魅影”的世界,和第一次進入無限世界的他相比,他已經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而如今, 在“江湖雲湧”的世界中,面對著蕭不語派遣出來的傀儡們,他奮力地堅持在戰鬥的第一線,為身邊的隊友們守住一方淨土;
多少次,他們並肩站立在一起的時候,胡正信都舉著那面盾牌,將敵人暴風驟雨般的攻勢一一承擔下來。
他從不提及自己的辛苦,從不彰顯自己的存在,從不誇耀自己的功績,但是他一直在這場遊戲中努力做好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在五個人中,他最為年長,一直像是一位默不作聲的兄長一般,守護著他的同伴們。
隨著這些回憶的湧入,這方世界忽然變化了形狀。
胡正信身上的西裝和領帶,變成了一身樸素的運動裝;他手裡的文件和簽字筆,變成了一塊巨大盾牌;而他面對的那些無窮無盡的工作、無休無止的會議,以及那些大同小異的酒局,變化做了眼前那些面目猙獰的敵人。
從古堡裡的亡靈,到孤島上的兵士;
從都市裡的僵屍,到深淵中的惡魔;
從地獄中的魔鬼,到神州大地上,那些揮舞著銀色兵刃肆意砍殺的天兵天將。
胡正信愣了一下,然後迅速舉起手中的盾牌,三色光輝在身上閃現,擋在了吳能的面前。
“吳兄弟,這裡交給我。”他沉聲說道。
吳能咧嘴一笑,手中魂銀變化成一面盾牌,和胡正信並肩站在一起。兩面盾牌相互鄰接,如同一面高聳的牆壁般,擋在了敵人的面前。
“一起來吧,胡兄!”
在這一刻,幻境像是五彩繽紛的玻璃一樣碎開。
老胡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