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港,港口區。
金色的太陽在幽藍的海平面躍起,將奪目的晨曦漫天潑灑,照耀著劫後余生的城市。
遍地盡是瓦礫殘垣的廢墟間,拄著步槍,倚靠著臨時工事的軍團士兵們望著陽光照耀而來的方向,安心的閉上了酸痛疲憊的眼睛;大街小巷中,盡是此起彼伏的鼾聲。
渾身是血,臉色蒼白的法比安出現在廢墟中,他邁著盡可能輕盈的步伐,穿梭在廢墟和一個個熟睡的士兵中間,四下環顧的目光努力地尋找著什麽。
沒花太多功夫,目標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當中。
小心翼翼的推開兩個緊緊摟在一起的戰士,順手又清理掉了旁邊就快塌下來的破煙囪,法比安蹲了下來,用力在那人的肩膀上一拍:“還活著嗎?”
“嗯?!”
被驚醒的諾頓·克羅賽爾渾身一震,猛然扭頭的同時抬起了右手,但在看清來者後又迅速萎靡,像是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似的:“……大概吧。”
“那就是完全沒有問題。”一貫面色僵硬的法比安,難得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原本還以為肯定來晚了,現在看來第三步兵團不愧是軍團精銳,即便得不到任何支援,也能頑強抵抗邪神的攻勢,甚至最後還幾乎全身而退…真是可喜可賀。”
聽著那充滿了調侃口吻的“安慰”,諾頓忍不住嗤笑一聲;他想給這位軍團副司令一個白眼,但完全沒力氣,就變成了側目瞥視:
“是啊,挺過了這一次,我們這些人又能有機會去送死了,跟你們這幫混蛋一樣的…前途光明!”
“我也這麽覺得。”
法比安頗為讚同的點點頭:“對我們這些人,死亡是注定的事情,只要還活著就早晚又那一天。”
“但作為個人,我或許是軍官團裡對自己下場最樂觀的那個。”
“……怎麽說?”諾頓有氣無力道。
“我覺得,我們不會死在這片冰天雪地裡,而是活著從這裡離開,直到……”法比安頓了下,故意湊近了些,冰冷的眸子和諾頓四目對視:
“……直到軍團分崩離析,互相殘殺為止。”
迎著那雙毫不掩飾的眼睛,諾頓的表情像被冰雪凍僵了似的凝固在臉上,一絲錯愕與殺意從瞳孔中忽閃而過。
死寂的氣氛持續了數秒,四目對視的二人不約而同的露出了笑容。
“所以你都知道了?”諾頓狼狽的撐起身體,頗有些感慨的歎了口氣:“不愧是奧斯特利亞王室的密探,還以為至少能瞞到返回克洛維再暴露呢。”
“也只是個小小的密探罷了。”前近衛軍官自嘲一笑:
“論消息靈通程度,和大名鼎鼎的真理會比起來還是遠遠不如;軍隊,報社,教會,貴族,商界,黑幫……你們才是真正的無孔不入。”
“所以才會成為被教會和你們監視的對象,稍有異常立刻列入懸賞通緝的名單。”
諾頓搖搖頭,靠著身後的斷壁在衣兜裡摸索了陣,抬頭看向法比安:“有煙麽?”
沒有猶豫,法比安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被血水浸濕的卷煙盒子:“煙和火柴都在裡面了,要我幫你嗎?”
諾頓:“……多謝。”
“不怕我在煙裡下毒,用解藥交換真理會的情報?”
“什麽類型的?”
“……阿列克謝說的沒錯,你在讓人掃興這方面真是空前絕後。”
啪——
小小的火光在廢墟中微微亮起,湧出了帶著濃重血腥味的迷霧;兩個咬著煙頭的男人望著海面的日出沉默良久;像是剛剛從冬眠中醒來的野獸,一點一點找回自己的理智和本性。
“你其實很幸運。”
法比安突然開口道:“五公分,如果當時那個射擊軍士兵的拳頭再偏五公分,你就抽不到這支煙了。”
輕輕吐了口煙霧,諾頓皺了皺眉頭:“射擊軍?你是說……”
“你們和邪神的血戰的時候,我還有剩下的軍團主力則在鎮壓城外那些受到影響了的原住民士兵們。”法比安目光平靜道:
“一片漆黑,哪怕點起火把也看不見前排臉頰的冰天雪地裡,三四千人橫穿荒野,和手腳帶著鐐銬,發了狂的射擊軍士兵迎面相遇。”
“當然,我們也很幸運…如果沒有撞上他們,我們幾千人的下場大概就是冰雪覆蓋的荒野裡迷路,失散,然後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凍死,病死,餓死……”
“我們順著被乾掉的倒霉蛋,以及發狂土著民士兵的屍體找到了他們的營地,用排槍,土坑和柵欄將他們堵在了士兵長屋裡,朝著漆黑一片的世界裡開槍,純粹給自己壯膽而不是為了擊退敵人…我猜你們當時大概也一樣。”
咬著煙頭的諾頓忍不住回想起港口時的情景,心有余悸的點了點頭。
“…期間有段時間,夜色好像短暫恢復過正常,我試圖帶著一部分人趕來支援你們,但土著民的反撲太瘋狂了,炮兵們打光了臨時準備的炮彈都無法壓製他們,期間還有群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穿著鬥篷的家夥襲擊了我們的側翼……”法比安還在繼續,聲音平淡而隨意:
“我不敢輕易離開射擊軍營地,只能讓利歐帶著他的團支援白鯨港,盡量給你們提供些幫助。”
“事實證明,這是個無比正確的決定——他們剛抵達城門就撞上了一群披著鬥篷的土著民阻擊,如果不是利歐身上那無法理喻的幸運躲過一劫,整個步兵團都將全軍覆沒。”
“我過來的時候,第四步兵團已經在城門下構築簡易的雙向防禦陣地;據他們說,擋住了至少相當於三個步兵團規模的土著民襲擊。”
原來如此,怪不得城內的狂信徒數量比想象中少了許多…諾頓若有所思。
“等到天亮,那些發了狂的原住民似乎終於恢復了理智,基本不再有試圖反抗的蠢貨;我就讓於連接管了營地,帶著剩下的一部分主力和利歐匯合。”
掐滅了快燃盡的煙頭,法比安輕輕吐了口煙圈:“結果比我想象的要好不少——北城區幾乎沒受到什麽損失,除了被炮彈和爆炸造成的廢墟,除了少量士兵和發狂的土著民,幾乎沒有出現太多的傷亡。”
“射擊軍營地人的情況也差不多,具體的數字還要再等等,但全部加起來應該也不可能超過三百人…打了整整一夜,能有這個數字簡直算得上奇跡。”
“而你們這邊,我來時路過了十幾個陣地,傷亡基本在兩位數以下;不過幾個街區幾乎都成了廢墟,港口更是被徹底毀了,到處都是遇難的平民,臨時搭的棚戶把幾個還算空曠的廣場擠得滿滿當當。”
“現在可是十二月,拖過三天那些無家可歸的殖民者就會成片成片的爆發瘟疫和病患…不過相比較之下,已經算不上很壞了……”
“白鯨港議會倒是安然無恙,各個殖民地的客人們和本地的議員們也沒有出現遇難者,只是不少人似乎出現了精神創傷…我遇見了一個家夥,穿著單薄的禮服就跑了出來,不停地大喊自己看見了神跡,總司令是被神賜福的使者……”
法比安的聲音變得更加詼諧了幾分:“除了這些,就再沒有其它損失,也沒有波及到更多的城區,甚至還有幾個街道完好無損,外加熟睡了一夜醒來被驚掉下巴的家夥。”
“所以說,我們真的很幸運。”
“是啊。”諾頓歎了口氣:“邪神消失,城市和軍團安然無恙,真是…太幸運了。”
“那你覺得,是因為什麽呢?”法比安突然問道。
“嗯?”
愣了下的諾頓,不明所以的扭頭看著他。
“真的只是因為幸運嗎?還是說……”法比安的表情意味深長:
“有別的緣由?”
別的緣由…諾頓的眼神中閃爍著複雜的情緒,臉色漸漸變得嚴肅了起來:“你想知道什麽?”
“這不重要,重要的在於你…或者說真理會知道什麽。”
法比安淡淡道:“別誤會,但我知道你們從雷鳴堡開始,就和我們敬愛的總司令大人有著各種不明不白的牽扯,之後的克洛維城之亂和伊瑟爾精靈騷亂,也有你們的影子。”
“將來,我們或許會是敵人,但現在我們還是同僚;我知道你們一直在謀劃著什麽,但都替你們瞞下來了,包括並不限於你本人在揚帆城的某些‘小動作’——因為我們是同僚,戰友。”
“出於軍團的共同利益,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理會謀劃,或者你們樂見其成而引導的結果,我希望你至少可以對總司令本人保持忠誠,起碼不要有什麽刻意的隱瞞。”
面色不變的法比安,又重新抽出了一支染血的卷煙,點燃了遞過去:“所以我才會專門過來,真誠的詢問我親愛的戰友諾頓·克羅賽爾中校,他對昨晚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諾頓沉默了一會兒,猶豫的右手在半空中揉搓了陣,但還是接過了法比安的煙。
“不是很多。”
將煙吸進肺部,諾頓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凝重:“我們知道盧恩家族與守墓人之間存在矛盾,也知道總司令身上的一些…秘密。”
“可萬萬沒想到守墓人竟然會冒著曝光自身存在的風險,也要在這個時間襲擊白鯨港;更沒有想到他們的目標竟然不是盧恩家族,而是總司令本人!”
“真理會的確有協助盧恩家族入主新世界的想法,但從未想過從盧恩與守墓人的矛盾裡火中取栗;我們渴望的是能夠打破秩序的僵局,創造更多的變數,而不是毀滅整個世界。”
法比安若所有所思的點點頭,內心卻忍不住升起一絲感慨。
雖然他也希望諾頓能夠坦誠相待,但…未免也太過坦誠了些。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透露出龐大到誇張的信息量:真理會和盧恩家族的利益牽扯,並且試圖通過盧恩入主打破眼下的平衡——光是把這些情報交給奧斯特利亞王室,就足以讓敬愛的陛下驚掉下巴。
不…更有可能的是他們根本不會相信這份情報,把自己當成想立功想瘋了的蠢貨,隨隨便便把萬分珍貴的情報拋之腦後,再在下一次克洛維城之亂時繼續猝不及防,沒有任何防備。
亦或者,根本不會有第二次克洛維城之亂;如果沒有一系列的巧合與安排,哪怕是比上次小得多的騷動,也能輕易毀掉大半個克洛維城。
和“單純”的真理會相比,貌似實力強大的奧斯特利亞王室反倒才是效率低下,又聾又瞎,什麽事情都做不成的那個……
想到這裡,剛剛得到了“珍貴情報”的法比安心情反而更加複雜了起來。
諾頓沒有注意到前近衛軍官表情的細微變化,他的注意力始終在面前的廢墟,在周圍疲憊而傷痕累累的戰士們身上,眼神中滿是懊惱和自責;如果自己的消息能夠再靈通些,如果自己對總司令再更坦誠一些,說不定結果會比現在的更……
“你們兩個陰沉的家夥,在那兒鬼鬼祟祟什麽呢?”
一個略顯暴躁,沙啞得連聲調都模糊不清的嗓音在廢墟間響起;“各懷鬼胎”的兩人幾乎同時下意識回頭望去,看向那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踉踉蹌蹌走過來的身影。
“阿列克謝?”
諾頓的瞳孔驟縮了下,顯得很是驚愕:“他還活著?!”
“別驚訝,他也以為你已經死了——我說過,在離開這片冰天雪地之前,我們這群戰友不會輕易死掉的。 ”法比安拍了拍諾頓的肩膀,起身望向那個正一瘸一拐,朝這邊走過來的身影:
“我記得第二步兵團已經暫時被卡爾參謀長接管,你現在應該在白鯨港議會的臨時病房裡。”
“去了,但這點兒傷,還不至於把命交給敬愛的軍醫長,還有他手下的那幫庸醫。”阿列克謝吞咽了下乾燥的喉嚨,用大拇指點了點胸口還在滲血的繃帶:“你們呢,有需要的嗎?”
“不用了,真的不用。”
“沒錯,我們都只是受了些皮肉傷而已,還不需要勞煩軍醫們。”
兩人十分默契的同時擺手,對親愛的同僚的客套婉言謝絕。
“很好,既然都還活著,那就跟我來吧。”阿列克謝輕哼一聲。
“去哪兒?”
“白鯨港議會——麻煩的事情還沒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