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奴港,第二步兵團陣地。
當如火如荼的稻草鎮之戰進入下半場的時候,被“委以重任”,擔任對博雷軍團圍攻先鋒的的阿列克謝·杜卡斯基中校,卻始終蹲在捕奴港城外一鏟子一鏟子,一抔土一抔土的挖塹壕。
根據諾頓·克羅賽爾獲取的情報,第二步兵團長的家人就在博雷軍團內, 為了避免骨肉相殘的悲劇,加上的確需要一支快速急行軍的先頭部隊分散敵人注意力,於是就將這個任務半哄半騙的交給了阿列克謝——只要他能毫發無損的抵達捕奴港,讓博雷軍團主動出擊猛撲稻草鎮這個大坑,任務就算是達成了。
但被騙了的阿列克謝卻不知道這一點,還以為是捕奴港是敵人故意讓出來的誘餌, 利用新大陸軍團沒有艦隊的弱點關門打狗,結果根本不敢進城, 真就安森給他的命令在外圍修築陣地, 並要求城內的自由派協助自己,提供人力物力。
捕奴港上下自然一萬個不想答應,他們更希望這支克洛維軍隊能護送他們離開,前往邦聯更安全的大後方;但他們也更清楚如果不答應,眼前的克洛維人也不會比帝國人仁慈;利害權衡之後,還是咬著牙答應了。
雖然因為此前就撤離了不少,捕奴港內已經並沒剩下多少東西,但給一個千余人的部隊暫時供應後勤還是綽綽有余;博雷軍團剩下的輜重,漁民老鄉家裡的土豆和鹹魚,都被阿列克謝收入囊中。
與此同時,第二步兵團還要在修工事之余咬牙派出四分之一的兵力,收攏被博雷軍團擊潰打散了的射擊軍補充兵員,撿拾戰場上遺留的武器和補給。
畢竟整個步兵團只有一千多人,雖然阿列克謝向來對自己很有信心,但一比二十的差距,給博雷軍團當沙包人家還需要先瞄準一下。
多虧這一戰安森帶來的射擊軍基本都是訓練五個月以上, 已經習慣了軍營生活的射擊軍老兵,即便被擊潰了也會下意識尋找同伴集體行動,看見軍旗就會主動主動靠攏。
短短三四天的光景,阿列克謝就成功聚集了一千多射擊軍,並且還零零散散有得到消息和情報的土著民戰士在向這邊趕過來…算上捕奴港自由派主動集結起來的民兵,總算湊出了三千多人,相當於半個步兵師的兵力…和安森在瀚土剛剛起家是相差無幾了。
但對於靠著這點兵力究竟能不能擋住博雷軍團的反撲,他心裡還是沒底,只能繼續催促士兵們修築工事,自己也掄鏟子挖塹壕…全團上下也不知道敵人什麽時候出現,陣地需要挖多少溝,反正趁著還有時間,能挖一點是一點。
在阿列克謝近乎瘋狂的努力下,一個能為六到八千人提供掩蔽和防護,設施結構完整的防禦陣地已經初具雛形;考慮到戰線太長,重炮火力恐怕是運不過來,同時還要提防敵人的炮擊,阿列克謝乾脆放棄炮壘,改為修建大量可供一兩個排死守的小型堡壘,並用塹壕相連,組成火力交叉相錯的防禦網。
這樣壞處是工期會很長, 好處是不僅可以保護捕奴港, 也可以抵禦來自捕奴港方向的進攻。
一天,兩天,三天…一群人提心吊膽,爭分奪秒的挖了將近一周的時間,結果別說敵人,連聖戰軍艦隊的影子都沒見到。
阿列克謝懵了。
如果捕奴港真的是博雷軍團故意留下的陷阱,敵人早就應該出現了,而如果不是…他們跑哪去了?
不僅是他,已經連續幹了好幾天的士兵和捕奴港的漁民們也開始發起了牢騷,覺得計劃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如果敵人始終不來,他們到底在這裡瘋狂挖溝的意義是什麽?
面對眾人的疑問和牢騷,阿列克謝也只能強作鎮定的表示這一切都在自己的計劃當中,敵人正在安森·巴赫總司令的英明指揮下艱難行軍,為他們修築陣地爭取時間;敵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現在每增加一絲防禦,都能提高所有人的一線生機。
而質疑計劃的士兵和民眾,非但不知道為軍團奉獻和犧牲感恩,竟然還不相信總司令大人的計劃,實在是無理取鬧,不僅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也是不把所有人的性命,乃至其余那些努力奮戰,不畏犧牲的戰友們的付出當回事巴拉巴拉巴拉……
阿列克謝苦口婆心的勸說,可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用個人信譽替安森·巴赫計劃中的紕漏擋雷——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一開始就被出賣了。
可惜盡管團長大人言簡意賅,一字一句全部發自真心,每句話都是正確的,中肯的,客觀的,完整的,立體的,全面的,辯證的……
無奈士兵和民眾們就是油鹽不進,完完全全的把這些充滿了智慧的言語當成體腔派出的有害氣體。
“…說到底,您其實並不清楚敵人究竟會不會出現,對吧?!”一名自由派議員抱怨道:“那請問如果敵人始終不出現,我們費時費力的在捕奴港外圍修建工事,到底有什麽意義?”
“這一個星期挖塹壕光是各種工具,尤其是鐵器已經損壞了不少,還有那麽多食物和燃料,您還要求所有士兵和乾貨的獸…射擊軍戰士,民夫每頓都飯都至少有一公斤的土豆,還要有肉…每天消耗的糧食可都是按噸計的!”
議員越說越心疼,他是眼下捕奴港少數還未撤離的莊園主之一,這段時間第二步兵團消耗的物資基本都是他提供的,自然有資格當眾抱怨。
“問題不在於如果,而是萬一!”阿列克謝不耐煩的拍了拍桌子,嘴角卷煙的煙灰留了長長一大截——校官補給早就已經用完,他現在抽的都是新世界本土的特產香煙,不僅煙灰頑固,抽起來還有一股導火索的味道。
“至於糧食消耗的太快…充足的飲食對重體力勞動是必須的,您也不希望等敵人殺上門來的時候,那些保護您的戰士們餓到連拿起武器的力氣都沒有吧?”
“我並不是吝嗇那些食物!”
議員猛地站起身,表情變得難看了不少:“我只是不希望它們被白白浪費…明明可以充當撤退路上的補給,卻全都扔在了這些爛泥坑裡!”
“……爛泥坑?”
阿列克謝先是一頓,頭也不抬的將驟然冰冷的目光掃過去:“您…把這些能保護我們的生命,不用直面敵人強大火力,有機會拖住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的防禦工事叫做…爛泥坑?”
“我沒有聽錯吧,啊?”
第二步兵團長的聲音很是平靜,但此刻堡壘內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一股烈火正開始在冰冷的空氣裡灼燒。
“我……”被盯著的議員本能的後退了半步,但還是勉強站住了身體,強撐著不肯低頭:“這、這只是一種比喻,比喻…我並不是要汙蔑您還、還有諸位戰士們數日的努力成果,我只是擔心它們可、可能沒什麽意、意義!”
議員結結巴巴的,臉頰上的冷汗快要把衣領打濕;但在場參與會議的人沒有一個開口嘲笑,反而都默默的繼續看向第二步兵團長。
顯然,雖然大家都不開口,但想法都是一樣的。
感受到壓力的阿列克謝保持著冷漠的表情,望向自己的總務長和幾個連長們:“你們呢,也覺得繼續在這裡修工事純粹是浪費時間?”
話音落下,幾個軍官們頓時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以現在第二步兵團的處境盡快撤退才是最好的決定,畢竟一方面不知道敵人何時出現,一方面兵力匱乏,就算敵人真來了,和主力軍團失去聯絡的他們多半也是跑不掉的,被全殲的概率可是相當的高。
但這種話肯定不能說出來…當逃兵自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大家並不想帶捕奴港這些拖油瓶一起撤退,風險太大了。
共事了那麽長時間,阿列克謝自然能猜到這幫人的心思,他也是相當的為難;事情到了這一點,類似“自己是不是搞錯了”,甚至“有沒有可能總司令在騙我”之類的想法,他其實也有過,只是不敢說出來而已。
況且這段日子也的確是苦透了…急行軍四天都沒得到休整,就要立刻開始修築工事,搜集潰兵;每天的食物也只有土豆,大麥,腥臭無比的醃魚和崩掉牙的鹹肉,沒有啤酒而是又鹹又苦的河水…饒是克洛維陸軍戰士一向出苦耐勞,用兩條腿走路的騾馬,吃著這種東西每天乾十幾個小時的重體力活,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不發牢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如果敵人很快就會出現,生死攸關之際大家還能咬牙堅持,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敵人出現,耐心和體力立刻就雙雙都見底了。
同樣作為親身經歷者,阿列克謝對這種生活的忍耐力差不多也要耗盡了…過這種日子還能忍下去的,也只有射擊軍的土著民戰士了。
肥沃的土地全部落到了殖民者手中,被趕到更北方山林裡的土著民生活幾乎退化到了動物的級別,連金屬器皿都少之又少,剩下的都在農場和礦井裡被殖民者瘋狂壓榨,寒冬臘月也得幾乎赤身露體的乾貨…別說還有肉吃,哪怕土豆頓頓吃飽對他們而言都是天堂。
“很好,大家的想法我已經明白了。”咬著卷煙的阿列克謝冷冷道:“這樣如何,三…不!四天,我們再繼續堅守四天,並趁這個時間開始籌備輜重。”
“如果四天之後敵人出現,就繼續死守捕奴港待援;如果沒有,那就說明敵人很可能正在圍攻稻草鎮,我們直接沿著敵人的行軍路線,從後方協助稻草鎮守軍夾擊帝國的聖戰軍團。”
這差不多也是阿列克謝最後的底線了,畢竟如果博雷軍團真的是在圍攻稻草鎮,他們繼續待在這也是浪費時間,不如盡快趕回去和主力匯合。
四天時間也不是拍腦袋做出的決定…從稻草鎮到捕奴港最少也要五天,四天之內如果敵人沒出現就說明稻草鎮之戰尚未結束,通常一場圍攻戰打上十幾天,一個月都很正常;屆時敵人的補給所剩無幾,自己趕回去正好還能參加最後的決戰。
但就連這個看起來相當合情合理的妥協,在眾人眼裡都是那麽的不可接受。
“四天,為什麽不是現在?!”議員大聲道:
“捕奴港的物資最多還能再堅持不到一個月,再不快點出發的話很可能不夠讓所有人撤離到安全的地方了!”
雖然叫嚷得很大聲,但實際上他也只是壯著膽子,時時刻刻害怕對面這個克洛維人軍官會不講理斃了自己立威——之前已經有一個不肯合作提供補給的自由派議員,被打爆腦袋還扣上了忠誠派的帽子。
一個北海三國殖民地的殖民者,當然不可能是效忠於帝國的忠誠派,但在一位很在意自己權威的克洛維軍官和他那些以殺人為職業的士兵面前,邏輯並不能讓你刀槍不入。
阿列克謝面色驟冷,恨不得直接一槍也把他斃了;可隨即意識到在場不少人也是相同的想法,自己衝動的話很可能引起包括自己士兵們在內的眾怒。
正當他糾結的時候,嘴角的煙灰終於從卷煙上灑落,好巧不巧的掉在了他的手背上;灼熱的痛感如電流般從肢體末端傳入出神的意識,本能的發出了一聲呼喊:
“轟————!!!!”
震耳欲聾的炮擊聲在眾人頭頂炸響, 夯土砌成的堡壘直接被一炮削掉了天靈蓋,土石砂礫瀑布似的傾瀉而下,灑在臉色驚恐的眾人臉上。
捂著右手剛要站起身的阿列克謝直接被自己的總務長抱住身體,像扔麻袋一樣拚命摁像地面;如同熱鍋上螞蟻的混亂現場,同時響起了數個急切的叫喊:
“敵火來襲——進壕躲避啊!”
嚷嚷的總務長似乎忘記了懷裡的是個大活人,借著慣性重重的抱住阿列克謝臥倒隱蔽,然後精準的讓他的腦袋和桌子的邊緣重重撞在了一起。
哢嚓——
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橡木長桌上出現了一塊腦袋大的缺口;捕奴港保衛戰的第一槍,就在阿列克謝的昏迷中打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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