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
聽著主教那仿佛箴言似的告別,安森的表情多少有些古怪,想說些什麽卻又感覺很是別扭,似乎自己還是閉嘴保持沉默比較合適。
至於那位“好心”給他們提供建議和幫助的朋友…不用多想,除了卡林·雅克或者某位無良小說家不會有第三個人,而且多半沒安什麽好心。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新世界應該都會是教廷重點經營的區域;這種時候早已消失了很多年的“求真宗”——通常都叫他們象牙宗,但那屬於蔑稱——說不會引起注意那絕對是騙人的,只不過沒有普世宗那麽被教廷警惕罷了。
畢竟除了聖艾薩克這種千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求真宗數百年的積累也談不上什麽威脅,再加上真理會最重要的遺產早就被教廷搜羅一空,剩下某些散落的手稿文獻,也頂多是“歷史真相”這種級別;屬於普通人知道了不如不知道,上層就算不知道,多半也早已猜測出八九不離十的程度。
所以普世宗教徒們冒名頂替“求真宗”確實可以減少教廷的關注度,甚至還能獲得一些克洛維友好人士的扶持…但這肯定不是真理會的主要目的。
其實理由也不難猜:一方面當然是和克洛維,瀚土還有那些帝國的北方豪門一樣,寄希望於讓自由邦聯成為吸引教廷火力的活靶子,暫時不要將注意力轉移到新世界以外的區域。
這甚至都已經不是猜猜…就在自己還在和菲勒斯談判的時候,小書記官艾倫·道恩就送來了條“重要情報”:納克希爾王國已經徹底平定了國內的叛亂分子,對此前重病盤踞邊境,伺機趁火打劫的鄰國正式宣戰了。
趁著九月底這個冬天即將到來的時間開戰,納克希爾的想法已經不言而喻:就是要趁著所有大國和教廷還在忙於聖戰,無暇顧及他這個秩序世界邊緣小透明的機會出手,能撈多少撈多少。
反正搶一筆不虧,統一北海三國血賺。
而假設北海三國成功統一,對於自由邦聯而言算是個好壞皆半的結果——好處當然是擁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地緣盟友,同時雙方還能達成資源互補,而且談不上什麽利益衝突。
甚至出於利益需要,北海三國其實是樂於看到自由邦聯實力加強的;畢竟一個海上力量強大,財富日漸提升的盟友能大大降低來自帝國方面的脅迫,把它變成某種意義上的帝國海外附庸國。
至於壞處…長遠來看,不再分裂北海三國,與自由邦聯爆發衝突其實只是時間問題。
對遠離舊大陸,實際上是個島國的北海三國而言只要完成統一,新世界幾乎是唯一的擴張方向;再加上自由邦聯最富饒的領土幾乎全部臨海,非常方便這種海軍強國騷擾入侵。
不僅如此,同教廷的聖戰軍不同,距離足夠近的北海三國不會有後勤,甚至不存在周期性的問題,只要不是冬季,一年中其它任何一天都能組織艦隊騷擾和入侵;也不用深入內陸,攻下港口就是勝利。
當然,那是很久之後的將來,幾十甚至百年後才會發生的事情了。
至於最終結果如何……
……………………
“很重要嗎?”
白鯨港碼頭的酒館裡,依舊穿著那身破大衣,端著黑麥啤酒的德拉科醉醺醺的趴在桌上,抬頭衝安森笑道:“無論自由邦聯戰勝納克希爾,北海三國再度分裂,還是自由邦聯覆滅,再度淪為殖民地或者一堆效果這些…很重要嗎?”
“你這麽說就有些讓人匪夷所思了。”瞥了眼周圍熱鬧非凡,或者說撒酒瘋的聖戰軍與新大陸軍團士兵們,安森不得不壓低嗓音避免被發現:
“自由邦聯姑且不論,北海三國的統一戰爭可是在你的挑唆下才開始的;還沒結束就是這麽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很容易被別人誤會閣下就是那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禍害——雖然確實就是。”
“看來您對我的誤會越來越深了啊,安森·巴赫閣下。”
小說家苦笑著搖了搖頭,隨即話鋒一轉:“不過…這也算好事。”
“……好事?”
“沒錯,天大的好事。”德拉科微微眯起眼睛:“您會在意納克希爾與自由邦聯的命運與下場,這證明現如今的您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在克洛維城時,努力想要擺脫風暴,最終卻依然被卷入風暴眼中的小小中校。”
“換而言之,您已經越來越意識到,秩序世界的未來,與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不解除秩序之環教會對整個世界的禁錮與枷鎖,無論是作為個體還是集體的一份子,都毫無自由可言。”
“在此之上,謊言也好,欺騙也罷…您親手書寫的《反抗宣言》與創立的自由邦聯,都將成為牢籠崩潰的第一道裂痕,不斷的延伸下去。”
“眼下這種名為‘自由’的力量還十分的弱小,但假以時日,七大騎士的神話,秩序之環的榮光,都將被這股力量無情的碾碎;封鎖世界的牢籠,將不複存在。”
“每一個國家,每一片土地,每一個人…都將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不再被既定的‘天命’所掌控;在這樣不再戴著鐐銬的世界中,至於個人命運的潮起潮落,國家與國家的崛起和衰亡…又有什麽關系呢?”
“如今的您,顯然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否則瀚土不會如此順利的統一,伊瑟爾精靈王國不可能逃過滅亡的下場,自由邦聯根本不可能誕生,北海三國的統一之夢…也永遠只是夢而已。”
“或許剛開始時還曾迷茫,曾認為只要完成應盡之事就能享受到安逸的生活;但如今的您肯定已經明白,若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被束縛,不成為他人手中的工具,傀儡,人偶,那麽只有一條路可走……”
“換而言之,安森·巴赫閣下,現如今的您……”德拉科嘴角神秘的勾起:
“已經完全,領悟真理會存在的意義了。”
輕盈而充滿力量的話語,回蕩在喧囂的酒館中。
安森一言不發。
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德拉科·維爾特斯久久注視著面前的身影,仿佛是在沙漠中孤獨前行的旅人,終於相逢了一位同行者,內心充滿喜不自勝的歡欣,卻還有一絲絲的惶恐,畏懼得不到對方的回應。
但他知道,這只是自己內心深處卑微的妄想,是在得到最終確定前那一絲絲不安的顯現;能夠坐在這裡,難道還不足以證明雙方早已是志同道合的友人嗎?
當然可以!
請看…一聲不吭的他也默默端起了酒杯,充滿深意的搖曳著杯中瓊漿,若有若無,似假似真的將目光瞥向自己,然後……
呼——
把滿滿一杯啤酒倒在了小說家的頭上。
德拉科:“……那個,下次不想喝了可以直接給我;真的,我一點兒都不介意的。”
“我有一個問題,你們真理會總是說教會給這個世界戴上了枷鎖,禁錮了人們的思想,限制了自由和發展這些…我都不反對,但那些都是曾經了。”安森面無表情道:
“現在的教廷無論戰爭也好外加也好,明顯是打算積極插手世俗事務的,就算他們曾經設下過各種限制,只要從精神領袖轉變為世俗統治者,也是肯定會做出一些改變的。”
“以教廷的體量,財富,在全世界的影響力,如果真的下定決心,建立屬於自己的國家取代帝國…我不說毫無問題,但難度肯定比自由邦聯稱霸世界要容易多了。”
“又有實力,又有野心,技術也不缺,甚至可以說還很有理想——是,秩序和穩定這種理想可能和你們渴望的自由是有些分歧的,但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追求的,仍然是穩定和富饒的生活,而不是毫無秩序帶來的混亂和動蕩。”
“你剛剛也說了,國家的興盛與衰亡又有什麽關系,我也這麽認為;未來的自由邦聯或許能成為新世界的強國,甚至反過來吞並北海三國,或者被北海三國吞並,都無所謂,她的使命或許就在那時結束了。”
“所以…為什麽強盛和崛起的那個,不能是教會呢?”
安森的表情十分認真,倒不是他對答案有多好奇,只是希望以此確定真理會的態度。
雖然總是挖苦諷刺對方,但他並不認為世界上真有這種除了搞事再無他想的組織;真理會垂死掙扎,抗爭,發展下線,與朋友甚至敵人合作……野心或許談不上,但肯定是有自己的理想的。
畢竟它給不了自己的成員大富大貴,物質層面基本為零,還有生命和社會性死亡的風險,落到教廷手裡那更是生不如死……
這種組織哪怕真的是極端團體大本營,那也得是個有理想的大本營。
被淋了滿頭的德拉科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疑問,而是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酒杯:“您…知道酒這種東西的特點嗎?”
怎麽,這是要給我玩比喻了?安森挑了挑眉毛。
“葡萄酒,麥酒,蜂蜜酒,啤酒…無論哪種,都是時間的產物,從最初的形態,轉變成全新的模樣。”德拉科嘴角翹起:
“起初的它十分美好,甚至稱得上驚豔…平凡無奇的小麥,葡萄,蜂蜜,變成了令人陶醉的瓊漿;而且最為特別的是時間越久,味道就愈發的甘醇。”
“但越是甘醇,它與自己最開始的模樣…就愈發的相去甚遠。”德拉科放下手裡的酒杯:
“直至除了那濃烈的酒香,你再也聞不到蘋果的芬芳,蜂蜜的甜膩,麥芽的香氣;有的人認為這沒什麽,畢竟他們本就是為了美酒而釀造的它們;但有些人則不這麽認為,杯中之物早已與印象中完全沒有了聯系。”
“特別是在陳釀的過程中如果沒有封好,酒水還會腐敗,酸澀,變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但釀酒的人還會一本正經的飲下,因為他在這上面花了太多太多時間,實在是無法舍棄。”
“即便他內心裡很清楚,那種東西…已經不能稱之為‘酒’了。”
那個瞬間,周圍的喧囂似乎變得十分遙遠。
“你的比喻很差勁,雖然我知道是你什麽意思。”
安森微微頷首:“代表舊時代最初秩序的教廷,給不了這個世界全新的活力,只能繼續維持既定的秩序…對吧?”
“這也正是他們最為沉重的罪孽。”德拉科心滿意足的點點頭,似乎還對自己這段挺滿意:
“作為掌握最多技術和智慧的組織,不僅不能為世界帶來更多的進步,還禁錮了知識,更禁錮了思想,為一套早就該崩潰瓦解的秩序當守門人, 難道不應該被摧毀嗎?”
“說到底,想要新的東西,不將舊有的存在徹底摧毀瓦解是不可能的;當然在摧毀之後我們可以再緬懷,感慨,把原本華麗的表象拿過來裝點門面,痛斥過去將它們斬盡殺絕的極端行為…這都可以。”
“但在如此高高在上,傲慢的俯視過去之前,我們得先把它們的本質徹底毀滅,再修起一座代表它們完蛋的墳墓。”
德拉科突然露出了討好的笑容:“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如果能得到您的協助,那就再好不過了。”
“而且我有預感,您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一定和我們的目標息息相關,甚至是完美契合;我不是什麽預言家,但如果真被我說中了…還請允許真理會獻上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我只求你們千萬別再插手就行,安森抽了抽嘴角:“那還真是抱歉,我接下來要做的是離開白鯨港返回克洛維,用不著你們幫忙。”
“啊……那確實用不著,或者說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幫您。”德拉科微微頷首,晃悠悠的豎起食指:
“就問一個小小的問題,您馬上要離開這件事,已經告訴了塔莉婭·奧古斯特·盧恩大小姐,並爭取到她的同意了對…唉?”
德拉科愣住了。
安森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