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特利亞宮,內庭花園。
背著雙手的索菲婭·弗朗茨陪伴著一位比她要稍微年長的女性,在花園中心悠閑的散步,身後還緊緊跟隨著一眾宮廷侍從和期待邀寵的年輕貴族們。
精致的酒紅色帝國長裙,高高盤起的長發…饒是一身常服,女士的身上仍然散發著生人勿進的高貴與典雅氣息;一顰一笑,一眉一眼之間仿佛都遵循著與生俱來的標準與規范,讓靠近她的對象會不由自主的心生敬畏。
她有很多稱呼:安妮·赫瑞德,卡洛斯二世的妻子,帝國公主,以及克洛維人最喜歡的稱呼——赫瑞德王后。
對很多克洛維人而言,當今陛下“幸運者”卡洛斯二世最為傑出的成就,不是在暴動和“四國干涉”中保住了北港,不是以放權的方式開創了商人口中的“克洛維奇跡”,不是建成了全世界第一條鐵路,也並非早年喪服被迫繼承王位,安安穩穩統治了克洛維王國二十個年頭屹立不倒…而是讓帝國皇帝同意了聯姻請求,將公主下嫁到克洛維王國。
在這件事上,克洛維人對帝國既崇拜又不滿的矛盾勁兒體現的淋漓盡致:為了慶祝陛下大婚,王國上下籌備了盛大到前所未有的歡迎儀式,令初來乍到的公主殿下享受到了無比隆重的款待。
甚至除了王后這個尊崇無比的頭銜外,還專門為她創造了“典儀師范”的職位——所有重大場合的儀式,廷臣們的日常生活,起居,乃至措辭標準,全部由她決定和指定。
但除此之外,王后的屬官和侍從全部由樞密院代為挑選,覲見陛下之前必須事先申請;除非重大場合,否則絕不準在公共面前拋頭露面,王國政治更是沒有任何插手干涉的余地——甚至私下向她透露時政,都算是一項罪名。
不僅如此,樞密院甚至還專門通過立法,確定所有人對王后的稱呼只能是“王后”,如果一定要特指到具體對象,則稱呼為“赫瑞德王后”,擅自提起王后本名同樣視為犯罪。
目的有且只有一個:盡可能削弱她在克洛維的影響。
“……所以,後來怎麽樣了?”安妮眨動著好奇的眼睛,臉上寫滿了期待:“大偵探亞森沒能破獲驍龍城的地下陰謀,被皇帝趕出了帝國…然後呢?”
“然後啊…他就動身前往了七城同盟,也就是現在的瀚土,繼續和新婚的妻子約定好的,為期一年的旅行。”索菲婭的目光有些飄忽:
“當然,這次還多了一個人。”
“沒錯,德拉科教士,也就是本書的作者。”安妮微微頷首:“但按照劇情來說,亞森不是應該已經發現妻子特麗莎,其實是某位克洛維大貴族安排在他身邊的間諜,伺機挑起帝國與克洛維敵人的戰爭?”
“呃…好,好像是這樣,所以他才沒有回到克洛維啊。”
“你的意思是亞森是為了讓大貴族誤以為他的計劃仍未泄露,所以假裝不知道?”王后微微側目:“嗯,有道理,況且特麗莎已經完全愛上了亞森,如果他開口,一定能阻止大貴族的陰謀!”
“沒、沒錯!”
“而且他們這次去瀚土是因為德拉科教士的朋友在那兒,要為過世的老友解決遺產分配的麻煩——為什麽熱衷冒險的航海家,會在遺囑裡指名道姓的要求一個被教會開除的教士來主持遺產的分配呢?”
“呃…也許因為他們是摯友?”
“或者,他早就猜到自己很可能因此而死於非命?”王后的表情開始變得興奮起來了:
“德拉科是他熟識對象中唯一和教廷有關的人,所以只有委托給他才能得到教廷的庇護,確保自己的遺產能夠被合理分配;但他不知道的是,這次隨同而來的人中還有一個叫亞森的偵探!”
“嗯嗯嗯…參考驍龍城的故事,這場所謂的‘遺產糾紛’大概也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麽簡單,聲名狼藉卻擁有繼承權的長子,備受寵愛卻刁蠻任性的次女,還有被寄予厚望但身份可疑的幼子…想必一定會為了繼承遺產大打出手,讓各自背後的陰謀和勢力紛紛浮出水面吧?”安妮王后自言自語的反問道:
“或許這起案件,還會成為亞森返回克洛維的契機也說不一定!”
整個人都快愣住的索菲婭看著對方激動的神色,只能賠笑一句:“看不出您真的很擅長寫作呢,王后陛下。”
“這一點我倒是不敢驕傲,但有件事情我倒是很有把握。”王后淺笑道:
“尊敬的索菲婭總督,心不在焉的您可不是一位優秀的聽眾。”
“我、我只是……”
迎著對方笑盈盈的目光,原本還想解釋什麽的索菲婭隻得放棄:“您看出來了?”
“連後面的侍從們都看出來了。”
王后瞥了眼緊跟著兩人的人群,後者紛紛將目光投向兩側,不敢與之對視。
“你有心事,而且很重。”她回首看向有些尷尬的索菲婭,目光溫柔:
“我不會過多追問那是什麽,如果你想離開去處理的話,我也不會阻攔。”
“不、我沒有……”
索菲婭難得露出了慌張的神色,糾結的表情像是十分的為難一樣,欲言又止。
足足過了將近一分鍾,她才終於下定決心,重新抬頭看向王后:“是最近風暴軍團的事情。”
“……風暴軍團?”
王后的眼神無比迷茫,仿佛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當然她也確實如此。
“是王國在殖民地的一支軍隊,最近剛剛回到王都。”索菲婭解釋道:“因為之前聖戰的緣故,加上殖民地叛變加入了新出現的國家自由邦聯,他們被陸軍部指控有叛國通敵的嫌疑。”
“這原本只是陸軍內部的事情,可偏偏最近有越來越多的聲音說他們其實是無辜的,而且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於有人已經找上了我;您知道,我的頭銜就是殖民地的榮譽總督,理論上是可以插手這件事的,但……”
“不用再說了!”
面色驟變的安妮王后突然搶斷道,眼神中流露出些許的慌亂。
“可…啊!”像是恍然大悟一樣,索菲婭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同時警惕的瞥了眼不遠處的侍從們。
在確認了兩人之間的話並沒有被外人聽到之後,她才終於松了口氣:
“抱歉,我不是故意……”
“不不不,索菲婭總督,應該道歉的人是我。”王后顯得十分拘謹,但也明顯比剛剛放松了不少:
“我應該猜到的…能讓你這麽頭疼的事情,又怎麽可能是平常的瑣事,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互相客套了一番的兩人四目相對,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連原本討論小說的興致也煙消雲散。
繞是如此,已經完全慌了神的王后也並未讓索菲婭離開,而是又散了一會兒步,兩人才默契的在花園一個岔路口分開,並互相致敬告別。
這樣做當然是為了避免產生誤會,讓看到了剛剛那一幕的侍從和貴族們產生兩人有矛盾的誤會。
漫步無人的凋零花叢間,索菲婭臉上的緊張和惶恐在拐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輕揚的嘴角,得意的笑。
這當然是計劃,而且只是計劃的一部分——堂堂弗朗茨家的長女,怎麽可能會在公共場合如此失態,甚至說漏了嘴呢?
少女的目的其實很簡單,無論後面的貴族們有沒有聽錯,那些侍從們都會把今天的情況告訴卡洛斯二世,讓他知道自己今天在他的王后面前失態了。
如此一來,根本不用自己親口說什麽,他自己就能猜到七八分;猜到了,那就是知道了。
在克洛維…或者更準確的說整個秩序世界,如果領主和國王不知道某件事,那麽他就能裝作無事發生;但如果他知道了,就必須做出回應。
這既是習俗,也是一種政治默契,以及秩序之環教義下的道德要求——承擔身為統治者的責任,也是維護權威的基礎。
只不過作為整個計劃的一環,安妮陛下的日子又不會好過了…得意之余,索菲婭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點愧疚的。
她對這位出身赫瑞德皇室的王后沒有任何惡感,甚至還有些同情;在克洛維人心目中,她大概就是一具昂貴的雕像;對卡洛斯二世就更悲慘了,只是維持統治穩定的工具而已。
無論二十年前的她究竟以何種心態嫁入奧斯特利亞王室,現如今都已經是籠中的金絲雀,再怎麽心有不甘也無法改變自己的現狀。
而我不一樣…少女在心中默念道,現在的自己雖然同樣處處受製,不被人重視,但依然是擁有一定自由的。
正因如此,她才絕不會放棄對風暴軍團的拯救,這支唯一能打破自己身上枷鎖的本錢。
或者說除了風暴軍團,哪還有第二支軍隊會把她當回事呢?
不過索菲婭肯定不會這麽想——風暴軍團是自己親手組建,資助和培養的軍隊,是自己最重要的財產,任何人也別想輕易奪走!
她已經看穿了陸軍部的小把戲:通過將風暴軍團批判為叛徒,徹底切斷與自由邦聯的關系,借此上位,從樞密院手中奪走主政國家的權力。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陸軍部真的能控制住風暴軍團,或者說至少是安森·巴赫本人,讓他認下叛國的罪名。
“你說什麽,安森·巴赫沒有去陸軍部,而是被宗教審判所的人帶走了?!”
死死盯著急匆匆來找自己的小女仆安潔莉卡,索菲婭目瞪口呆。
………………………………
“啊,原來你已經聽說了?”
克洛維大教堂,坐在書桌前端詳著報紙的路德總主教稍稍推了下臉上的老花鏡:“既然如此,那還特地跑過來問我幹什麽?”
“因為我必須知道您究竟是怎麽想的!”
站在父親面前的路德維希冷冷道,完全沒有了之前面對妹妹時的冷靜:“您讓審判所這麽做,等於是公開和陸軍部為敵,這麽做對弗朗茨家族的風險太大了!”
“我知道您在想什麽,安森和他的風暴軍團是非常不錯的屬下,可以好好利用這我不反對,但這麽光明正大的搶人,不覺得太囂張了嗎?!”
“我不明白在你在說些什麽。”面對兒子的質問,路德總主教顯得十分茫然:
“抓人是審判所的事情,命令是教廷的事情,我頂多是沒有給他們製造障礙…怎麽就變成是我要他們‘搶人’了?”
“還是說,你認為應該讓陸軍部將安森·巴赫控制起來,才更符合目前的現狀?”
“當然不是!”路德維希斷然否決:“他是我的朋友,是我最早賞識的他;我當然會盡我所能救他,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哪種方式?”
“讓弗朗茨家族變成公敵的方式!”路德維希恨得咬牙切齒:
“用宗教理由抓人,您難道沒有意識到這肯定會引起整個克洛維上下的不滿,畢竟您這麽做等於是公開的插手世俗政治,在挑戰所有人的底線!”
“為什麽一定要用這種方法?難道那些希望和自由邦聯結盟的貴族不會有行動嗎,難道我那傻妹妹不會把事情鬧大嗎,難道我不能發動軍官和白廳街警察,把他保護起來嗎?!”
“所以我真的是在真心實意的問您,這究竟是要做什麽?!”
看著情緒愈發激動的路德維希,身為父親的總主教突然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但這種表情也僅僅是一瞬,甚至沒有被路德維希察覺,就立刻恢復了正常。
“親愛的路德維希,你能這麽想,就證明這場聖戰的確讓你進步了不少;懂得從別人的角度出發去思考問題,是一種非常寶貴的智慧。”
路德總主教慢條斯理的放下手裡的報紙,又推了推臉上的眼鏡:“所以我準備告訴你另一種智慧,叫做底線。”
“……什麽意思?”
“賭博,比賽,決鬥…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不希望讓敵人知道自己的底線的;但有些情況下主動亮出底線,也是一種威脅的技巧。”總主教沉聲道:
“如你所說,我這種行為無異於向陸軍部開戰。”
“那麽反過來說,是不是就等於警告他們,膽敢對安森·巴赫動手,就要做好迎接克洛維教區報復的準備?”
“然後你再想想,他們……”
“……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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