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氣氛一下子凝重了起來。
李世民皺起眉頭,他沒料到秦琅居然跟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一下子就炸毛了,炸的他都有些措手不及。
本來李世民也只是想借著禦史台的這些彈章,拿來敲打敲打下秦琅,這也是帝王權術,既要用更得要敲打,否則就容易失控。
本來他心裡都早安排好了,朝會結束,喊秦琅過來,就君臣兩人,除了起居郎和記錄皇帝言行的兩位史官,不再有其它人在場。
他稍稍敲打敲打下,這事就過去了,然後還計劃著跟秦琅好好商討一下這次官員大考之事,想調整一下幾個重要的人事任命。
誰知道秦琅不按著劇本來啊。
“你這是什麽態度?”李世民也惱了。“你可是自恃功高,朕也說不得你了?”
“臣不敢,只是臣身為宰相,既然被有禦史台彈劾,聖人也要解釋,那麽臣紅口白牙的也解釋不清,乾脆停職接受調查,讓有司查個水落石出,也還臣一個清白。臣若是停職在家了,總不能影響干涉到有司調查吧,出的結果,總是可信的吧?”
說起來,唐朝宰相雖然從李世民開始,不斷被削弱,從三高官官,變成政事堂群相,甚至以低品官充任,但總體來說,其實宰相也還是權威很高的。
漢朝時的宰相,一旦出現天災人禍啥的,宰相就得引咎請辭,這在漢朝時成了一個重要的潛規則,甚至後來成為了皇帝平衡相權的一個重要手段,看哪個宰相不順眼了,下次就借個災禍名頭讓他辭職算了。官員們也經常以此為手段攻擊政敵。
甚至漢朝的宰相如果獲重罪,皇帝也一般不會直接處置,而是讓他們自盡。兩漢宰相經常自盡,不是他們怕死,而是一種默契,自盡就是認罪,然後皇帝和朝廷會留一線,不會窮追到底。
若是不肯自盡,則後果可就非常嚴重,要一究到底,甚至是牽連家族了。
當然,相比起宋朝宰相來,大唐的宰相權力也大的多,宋朝的宰相其實已經只有一半相權不到了,宋朝建樞密院奪了宰相們的兵權,又建三使司,分了財權。
除此外,還定下了一個規矩,宰相一旦遭受禦史台彈劾,就要自請辭職。
當然,如果最後調查結果罪名不成立,則宰相也還是有可能複相的,而彈劾不成功的禦史則要受到貶黜的處罰。
這也是皇帝再次削弱限制相權的一個重要手段,畢竟宋朝皇帝們普遍沒有漢唐皇帝那樣牛皮,主角光環不夠強,皇帝們搞不過宰相們,祖宗又定了不得殺士大夫的祖訓,於是就靠這種手段。
讓禦史用鐵頭來撞宰相,一經彈劾,宰相辭職,彈成功了,宰相一貶再貶,貶到偏遠蠻荒終身不得回京,彈不成,大不了複相,也可以另安排個什麽大州不讓他回來,只要把那禦史給貶了就行。
但大唐沒這套說法和規矩。
禦史當然可以彈劾宰相,可你得有確切證據,否則皇帝根本不會派有司調查。當然,皇帝有時也可能借機發起調查,但被調查的宰相,沒定罪前,是用不著辭職回避的。
秦琅不走尋常路。
主動提出要停職接受調查,或乾脆辭職等候結果。
這在李世民看來,有些威脅的味道了。
“陛下,臣向來以為權力需要製衡,宰相身為百官之首,更應當得到監督。失去監督製衡的權力,必然會導致腐敗。臣便借此機會,開大唐一個先例,以後宰相被禦史台正式彈劾,則自請辭職,以便於禦史台不受干擾的公正調查。”
“這也是為我大唐司法公正,邁出有力的一步!”
這番正義凜然的話,讓李世民都有點小感動了,這才是為國為民的忠正大臣啊。
差點就相信了。
李世民歎口氣。
秦三郎的嘴能信的過的話,這母豬都能上樹了。
“朕是相信你的,三郎!”
李世民話風突變,居然變的溫情起來,甚至還起身走到秦琅面前,拉起他的手並肩在殿中漫步,“禦史台的這些彈章也都言之有物,但朕還是願意相信這些只是誤解。”
“算了,這些彈章朕都留下了。”
秦琅撇撇嘴,這就打退堂鼓了?
別介呀。
“陛下,臣雖為皇帝女婿,可也認為不能因私廢公,臣不是說氣話,而是真心願意開個好頭,願意辭職接受正式調查,等結果一出,各種無端指責便自然隨風而去。若是陛下把這些彈章留中不發,捂著蓋子,只會引發更多不好的猜測,於臣於陛下,都不好,於大唐,也不好。”
“你是不是又想偷懶?”李世民眼一瞪,“朕也知道你先前又要管著兵部,又要兼管東宮,還要管京兆府,又還要修大明宮,一人身兼數職,確實很累。可現在大明宮也修成了,你應當也能輕松不少了。”
“京兆府這邊,朕再給你選派個能乾點的來做少尹,替你分擔,如何?”
秦琅搖頭,一副又被陛下你英明識破了的樣子。
“別總想著摞挑子,你應當多學學馬周,天下官吏十萬計,宰相才幾個?能任宰相,這可是多少官員一輩子的追求。在其位,便好好謀其政!”
“這樣吧,朕調孫伏伽任京兆少尹,讓韋挺做吏部侍郎,你也不用再加檢校二字了,朕正式授你吏部尚書之職。”
劇情走向與原計劃不符,李世民倒也沒過於糾結,見招拆招。
敲打不成,改成了安撫。
“臣感激聖人信任,但以為此例不可開,否則後患無窮,臣被禦史台如此彈劾,陛下不但不派人調查,卻反而按住不查,還加臣職,此大錯矣。”
“得了,別得寸進尺了!”李世民都差點就明說了,禦史台那些禦史,還有門下省的諫議大夫們,這些言官本就是吃這個飯的,哪個宰相不被彈劾呢。
皇帝真要本本都應,那朝中都無人了。
除非是真的被彈到要害,有確切證據證明犯了大罪,否則李世民可不會去計較一些小事情,皇帝用人,尤其是用宰相,又不是選聖賢,選的是輔佐治國的人,所以治理國家才是第一,德行只是第二。
哪怕就是貪汙受賄,拉山頭什麽的,不太過火都沒關系。
“若聖人信任臣,請先接受臣辭職,待查證清白後,聖人再複我官職也不遲!”
李世民一副你就是想乘機偷懶,就是瞎折騰的眼神。
“新考課法推行,京官大察,州縣上計,吏部千事萬事,正需要有宰相鎮住才行。”
“政事堂這麽多宰相,能乾者多的是,隨便派人兼管一下便是,再說西域的戰事不是已經結束了,長孫公也很快就能回來了啊。”
“西域戰事雖定,可善後也還需要時間的。”
西域的戰事,比李世民預料的還順利,大唐這邊討伐肆葉護的正式詔令剛一頒,肆葉護便已經陷入眾叛親離的場面。
他殺了小乙利可汗,逼判了泥孰,使的五弩失畢也迅速反叛,而薛延陀、契苾、高昌、焉耆、龜茲諸國,一看到大唐終於出手了,那還不是痛打落水狗,各個一擁而上。
雖然如高昌、焉耆國小兵少,但卻也第一時間就驅趕了肆葉護派在諸國的西突厥吐屯發,一時間不久前還因為滅了莫賀咄可汗,殺了契苾歌愣有些不可一世,正想著要一路殺回漠北,重新一統東西草原,恢復大突厥汗國呢,誰料就人嫌狗棄了。
猛虎也怕群狼,何況肆葉護頂多是頭狼王,結果現在還被狼群反叛,內外交困之下,漠北的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最先殺了回來。
當年薛延陀部老當家跟契苾歌愣一起反西突厥的時候,曾被打的狼狽東逃,死了多少部落兒女,這筆帳薛延陀一直記著呢。
這兩年趁著大唐滅東突厥而撿了個大便宜的夷男,一直想要做到做強,他想要求娶大唐皇帝的公主,可是一直得不到允許。
夷男不相信什麽大唐不和親的屁話,覺得大唐還是有些瞧不起他,所以他覺得應當拿出點更好的表現來,以此證明自己配的上大唐公主。
西突厥內亂,夷男便想用肆葉護立威,順便也趁機來西域搶地盤。
夷男是年輕氣盛,薛延陀也是這兩年威猛不可擋,他們一路西來,跟肆葉護在金山下大戰一場。
雙方十余萬騎展開了大對決,薛延陀那邊是氣吞如虎,肆葉護這邊卻是臨戰了還內訌不止,結果各個戰場一開打,突厥諸部不是一觸即潰,就是直接避而不戰,更有別部葛邏祿部臨陣倒戈叛亂。
葛邏祿向來不是西突厥十部之一,而是與處密等一樣的別部,他們本是鐵勒一部,一直就遊牧在金山一帶,曾經在契苾歌愣稱汗反突厥的時候,葛邏祿就是歌愣一邊的。
如今夷男西來,葛邏祿立即暗裡跟薛延陀聯絡,大戰之際來了個臨陣倒戈,直接反身一擊,殺到了肆葉護的中軍大營。
葛邏祿三部,謀落部、熾俟部、踏實力部成了薛延陀的先鋒,一路領著薛延陀軍,在天山北部,到處追砍西突厥諸部。
肆葉護可汗一路逃啊逃啊,連個停歇整頓再戰的機會都沒有,偏這時其它各路人馬也都圍上來撕咬了。
受封大唐上谷郡王的阿史那欲谷,直接就出兵把大唐答應給他的那片地盤,趁機搶佔到手,而改姓李的處羅可汗之子社爾,也帶著他的東突厥軍團一路殺過來,搶下了大片朝廷劃給他的地盤,然後正式立起朝廷給他的旗號。
高昌、焉耆、龜茲、疏勒、於闐,紛紛忙著驅趕肆葉護的手下,而本來逃亡在外的泥孰,則引著從且末領著吐谷渾慕容順、乙弗阿豹和拓跋思頭等部蕃軍的侯君集,在天山以南到處揀城池,收編部落呢。
肆葉護從金山逃到伊麗,從伊麗逃到碎葉河,再逃到千泉山,再逃到鷹娑川,再逃到三彌山,沒有一處能落的下腳,最後只能引著千余騎一路逃到了怛羅斯,跑到昭武九姓胡的康居去了。
如今泥孰得大唐冊封為新的可汗,阿史那欲谷、李社爾、阿史那同俄分封小可汗之位,長孫無忌基本上屎都沒趕上一口熱乎的,侯君集倒是撈了不少便宜。
現在風塵仆仆的長孫無忌正向泥孰索要天山以南的龜茲等五國劃給大唐保護,還要帶兵護送泥孰前往碎葉川的千泉山(吉爾吉斯山),建牙立庭。
實際上就是要摘桃子了,要把天山以南納入大唐懷裡,同時讓社爾控制鷹娑川(龜茲、高昌、伊麗之間),讓欲谷控制沙磧(準噶爾盆地,高昌與伊麗間北面)一帶,這兩人都是東突厥貴族,帶的也是東突厥部落的人,猛龍過江,大唐這一招是既要拿下天山以南,還要往北邊也開始插釘子。
這一手,確實也是很狠。
泥孰很煩,雖然趕跑了要殺他的肆葉護那個白眼狼,但現在肆葉護還在康居招兵買馬,隨時可能要卷土重來,現在大唐又要從他手裡劃走這麽多地盤,著實心痛啊。
但不答應又不行,欲谷和社爾,各帶著幾萬人馬,還有那個契苾何力,也領著先前被打剩的幾千戶人馬殺回來,還到處招聚舊部,他提出要重返熱海-碎葉川一帶舊地遊牧呢。
長孫無忌倒總是一臉笑眯眯的, 可侯君集卻很囂張,動不動就威脅他,這讓天可汗的把兄弟覺得很沒面子。
但現在長孫無忌招了西域諸國、諸部的國王、可汗、酋長們在一起,天天說要歡送他去千泉山建牙立庭,甚至還說願意助他打到康居去,徹底把肆葉護滅了。
泥孰很想賴帳,可長孫無忌不答應。
侯君集更不答應。
高昌、於闐諸國的國王,更是一群牆頭草,之前突厥西進,打跑了厭噠人,西域諸國全都拜伏,認了突厥人做大哥,這都有百年歷史了,可現在大唐一來,全都又改認大唐做大哥了。
“臣明日就正式上辭呈!”
李世民一臉無奈,你要不要這樣倔強。
翁婿二人沉默了半天,最後李世民還是沒拗過秦琅,他知道,這個家夥決定了的事情,九頭牛都難拉回來!
“好吧,朕便當是給你放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