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處默和牛建武兩人望向幾乎如同被押走的秦珣的目光,亦有幾分擔憂。
說來,當今天子對他們兩家不可謂不好。程咬金、程處默爺倆皆封國公、並受世封刺史,甚至能夠各統一鎮,這可是非常難得的,這幾乎是當年秦瓊秦琅爺倆的待遇。
牛家也是如此,牛進達和牛建武爺倆都封國公,皆得世封刺史,各領大鎮。
另一方面,程處默和牛建武兩人還都跟當今天子結親,兩人的兒子被賜婚尚公主,而兩人還有女兒尚皇子為王妃,若再加上兩人的兄弟也都曾尚聖祖的公主,兩家可以說世受皇恩了。
聖祖和當今兩朝天子,對程牛兩家都可以說恩寵至極,因此兩人根本沒有半點不滿的資格。
連想一想,都是對聖恩的褻瀆了。
可他們與秦家的關系卻又是那麽的親密,老程老牛跟秦瓊都是生死老兄弟,程處默和牛建武二人則跟秦琅打小在瓦崗一起玩大的,後來到長安同入三衛,再後來仕途上,也幾乎全靠著秦琅的提攜照顧,才有如今各領雄鎮的榮耀。
否則,他們就算身為功勳之後,這個年紀哪可能也得世封國公、得世封刺史職?
能力是自己的,但機會卻主要還是靠秦琅當初給的。
如今皇帝跟秦家這般,夾在中間的他們是最不好受的。
“但願這事就到此為止吧!”
兩人都不再是二十來歲的人了,清楚知道很多事情的本質比表面更複雜,秦琅跟皇帝的關系那是十分複雜的,秦琅是皇帝的老師,秦琅娶了皇帝的妹妹,皇帝又娶了秦琅兩個妹妹,然後秦琅的女兒還嫁給了妹妹秦貴妃的兒子李賢,秦淑妃的女兒江寧公主呢,又嫁給了秦琅的嫡次子呂宋王秦倫。
這種親上加親的關系,可謂是十分驚人的,但誰又能想到,突然就這樣了。
這背後,涉及到的是更厲害的權力之爭。
秦琅和皇帝都是很了得的人,如今這兩人關系走到這步,他們都不知道要該怎麽辦。
正常來講,皇帝不可能會對秦琅下死手,可偏偏有長孫無忌這樣的先例在,誰也不敢這般下結論。
“宿國公、彭國公請留步!”
一名內侍趕來,向二人行禮。
“聖人召見二位公爺。”
鄂國公尉遲寶琳、虢國公黃河壽、代國公李奉誡幾人笑笑,“定是好事,我們先走了。”
同是當年秦王府大將之後,這幾位已經遠不能跟程牛相比了,他們幾個的父親都已去世,雖然也襲了國公爵位,可人家程牛二人,父親仍在,就已經憑自己功績獲得世封國公了,將來等老爺子去世後,按例這爵位可由嫡長孫承襲或嫡次子承襲,一門倆世封國公,何等榮耀?
程處默和牛武建倒是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這個時候召他們入見是何意,隻得跟著內侍再折返。
大朝會結束,皇帝已經先回后宮,傳旨在億歲殿召見。
皇帝尚未至,億歲殿中只有內侍宮人。
殿中的銅香爐裡已經提前燃起了香,香煙嫋嫋,香氣襲人。
兩位紫袍封疆大吏跪坐在殿中,也不敢隨意交頭接耳,靜靜侯著皇帝到來,心中卻不免浮思翩翩,暗中猜度。
腳步聲傳來。
一輕一重,不是很明顯,但在寂靜的殿中卻又比較清晰的傳入兩人耳中,他們知道,是瘸腿的皇帝來了。
“臣······”
剛要拜禮,結果上首傳來皇帝的聲音,“二位愛卿就無須如此了,這又不是朝會。”
“二卿上前些來,賜坐。”
“上茶。”
皇帝很客氣,客氣的程處默二人都有些不安。其實倆人久在外領兵鎮守,在京的時間並不多,跟這位天子也並不算很熟。
如程處默記憶裡,倒是皇帝繼位前為太子時年輕形像的記憶更多些,如今這副高高在上,威嚴霸氣的龍威,反倒是不多的。
“朕也知道二位愛卿久在海疆邊鎮,今日呢就是想跟你們閑聊一會,想聽你們親自跟朕說說東南海疆的實際情況,朕相信,有些東西還得你們這些封疆大吏親自說來,不經過第三人,才更清晰無誤。”
接下來皇帝問,兩人答,二人表現的比較拘束謹慎。
“你們這麽緊張做什麽?”
李胤端著茶杯輕笑。
“宿國公,你以為朝廷此次用兵驃越,勝算幾何?”
“驃越蠻夷也,雖稱立國數百年,但實力遠遠不如同樣立國數百年之吐谷渾或是高句麗等,比之百濟、新羅也多有不及,比奚契靺鞨也不如。”
總體上來說,西南夷實力,確實遠不如北方的遊牧民族的。
“比之程卿當初征伐的和蠻如何?”
“不如。”程處默直接道。
和蠻和句町蠻甚至烏白蠻等有混雜合流之勢,更重要的是這些南蠻與漢人接觸較多,所以許多地方已經較開化,比如戰術、武器等等都遠不是驃國這等更南的蠻夷能比的。
驃越國更加松散落後,屬於更傳統的南蠻部落聯盟體制。
“不過,怒江以南的驃國越雖部落聯盟松散落後,但畢竟距離邊境太遠,距離反而成了他們最大的依仗,對於我大唐來說,補給是大問題。”
“這個朕倒不擔心,當初程卿開拓通海,打通了從交州至滇的通道,後來朝廷又平洱海河蠻,程卿也一路越過紅河,滅掉了和蠻,朝廷向西南不斷拓疆,永昌、銀生、麗水諸府設立,朝廷也已經經營二三十年,建立了驛路交通線,修建了許多城堡寨壘,也儲備了不少糧草。”
“況且,麗水往南,已經是開闊的河谷平原可直抵大海了。”
程處默靜靜的聽著,他覺得皇帝今天肯定不是來聊這些的。
“程卿以為王玄策此人如何?”
“膽大但心細,擅冒險好用奇,但打仗確實是把好手,而且其士人出身,也擅於安撫蠻夷部落,對於後勤糧草的統籌也遠超於一般將領。”程處默給了很多讚美之詞。
王玄策跟他沒什麽利益衝突,也沒什麽利益關聯,兩人甚至都沒共過事,他在通海時,王玄策在交州,不過他也清楚知道王玄策做為李襲志的人,後來是得了秦琅的賞識提拔,才一飛衝天的。
尤其是這位後來在天竺,憑一人之力能滅人家天竺偽王,確實非常了得。只不過因為進獻了胡僧給聖祖煉丹的天竺藥材,最後被論罪,貶到了蠻夷深處,可人家是金子到哪都發光,就算扔到了鳥不拉屎的蠻夷深處,也能一路剿撫並用,為朝廷又開拓永昌、麗水,收服諸蠻。
朝廷用王玄策來統領對驃越的戰爭,程處默認為十分恰當,他了解驃越,也熟悉南蠻。
“朕原本還想讓程卿來統領指揮對驃越作戰的,程卿當年鎮通海滅和蠻可是威名震南蠻,移鎮交州後,也是使我大唐天南太平安穩多年。”
“王玄策比臣更熟悉麗水、驃越,由他統領征伐驃越,比臣更加合適。”
“既然如此,那朕也就用人不疑,驃越便全交給王玄策了。程卿,朕打算留你在京城,入樞密院,授簽署樞密院事,如何?”
程處默心中驚訝。
他父親程咬金先前鎮守幽並,同時還加判樞密院事銜,為樞密院下院長官。
做為與政事堂分掌文武的西府,樞密院的權柄很大。
內分上下兩院,以樞密使、判樞密院事為正任官,分領上下院,又以樞密副使、知樞密院事、簽署樞密院事、同簽署樞密院事諸職為副。
實際上樞密院正式的正副官是六人,但有時一職也會多任。
原本程咬金牛進達蘇定方幾人都是樞密院的,剛剛被調出樞府,甚至還對調軍鎮,有明顯的貶降之意。
剛才路上程處默還在想,也許自己也要跟著被貶了,理由自然是皇帝要對山東軍功新貴派下手,尤其是對秦琅為代表的瓦崗系下手了。
誰知道皇帝現在卻要提他進樞府。
不管怎麽說,廣南宣撫經略使、鎮南大都督府長史總管大都督府事,交州刺史、鎮海軍使等確實屬於封疆大吏,獨鎮天南大道,屬於頂級的地方實權派。
但是跟樞密院的簽署樞密院事相比,還是不如的。
入樞密院,這就是一步升天成為執政了。
東府的政事堂相公號稱宰相,西府的樞密院大帥們被稱為執政,合稱宰執,共掌文武大政。
樞密院本身就是原來政事堂分出了武柄,因此當然也算是半個宰相。
程處默此時才五十多歲,這個年紀能夠執掌天南大鎮,都已經算年輕了,而現在居然能夠直入樞府,哪怕只是個副職,也不得了啊。
“臣遵奉君意,然資歷淺薄,實不足以入西府。”
面對皇帝,程處默先是迅速表明對皇帝旨意的無條件服從,然後又表示自己不夠格。
“卿的戰功完全足夠入樞府,只是先前盧國公在樞府下院領導,朕不便將你也調入樞府,如今盧國公任滿出府,調你進來就不用擔心有人異議父子同台。”
皇帝調程咬金等出樞密府和換防的正當理由,就是任期已滿。雖然朝廷早有規定,官員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四考就是一任。
朝廷對文職六品以下的官員規定,不能連續任官,完成一個任期後,必須等待一定的時限,才允許再參加吏部的銓選以獲派新的官職。而對六品以上的官員,每個任期滿後,也要根據四考的表現由朝廷做出升、降或平調等決定。
一般情況下,就是三年一任,非特殊情況下,是不允許連任的,考核好,那就是三年一遷,表現差可能要降職或免官,表現一般的,也要平調。
大唐立國到此時已經數十年,許多規矩制度也越來越成熟。
官職也都有了任期,有各種考核。
當然,如程咬金這等由皇帝直接管理的高級官員,官職任免以及任期、兼職等就沒那麽嚴格了,但當皇帝以此為正當理由,說程咬金等任期已滿,所以當調任他職,別人也沒法反駁。
但實際上,樞密院設立了十幾年了,樞密院裡的執政就是那幾個人在那裡,只是皇帝以前是內部換崗,如李績為樞密使兼管上院,任滿三年,皇帝調他去管下院,程咬金輪管上院,再比如有時讓知樞密院事改任副使,或讓副使任判樞密院事。
偶爾也會換個新人,反正換來換去,基本上就那麽幾個人,就比如李績自樞密院設立後,就一直是在樞密使和判樞密院事兩個職務間來回換,三年一換,就是沒出去過。
老程也在樞密院呆了十幾年,判樞密院事、副樞密使、知樞密院事等來回輪轉。
現在皇帝卻說任期滿,別人自然也不能說什麽。
“彭國公,你也一同留下,同簽署樞密院事。宿國公在上院,你在下院。”
兩人留朝入樞府,廣州、交州的這兩鎮軍職自然就都免了。
程處默瞬間明了。
皇帝估計還是要收回他們手中的實權,相比起程咬金牛進達蘇定方等原領的朝鮮、遼東、幽並等鎮,他們兩人居於東南,一個領嶺南兩廣,一個鎮廣南交州,跟秦琅的呂宋那是隔海遙想呼應的。
皇帝這是仍然不信任他們,還是要繼續對秦琅對手?
現在一步步剪除跟秦家關系較的瓦崗系,然後再清算?
想到這,程處默不由的心中不安。
“你們不要過多聯想,朕只是想起用更年輕少壯的大將入樞府,讓樞府更有戰鬥力。”
這話反倒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了。
可皇帝的決定,他們又無法拒絕。
不管他們在東南任上有沒有到期,皇帝要調動他們,他們哪能拒絕,何況這還是高升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況升為執政。
再拒絕,是何用心?
對於嶺南和鎮南兩鎮,皇帝也並沒有再問他們新的鎮守人選,明顯皇帝心中早有打算了。
“兩位愛卿久鎮邊疆,勞苦功高,此次入朝,希望能在樞府再建新功,朕便賜二卿各五百真封,通前共一千五百戶,另於遼東再各賜五千畝田地為勳封永業領地,可子孫承襲。”
“謝恩吧。”
程牛二人拜謝君恩。
李胤讓二人退出,程處默咬咬牙,還是再次跪拜,“臣自天南新近還朝,更不清楚宮中之事,但臣以為貴淑二妃皆乃齊忠武王之女,功勳之後,忠厚賢淑,巫蠱之事,太過駭人聽聞,臣懇請聖人能夠派人再次仔細調查,萬萬莫有冤枉。”
牛建武也跟著奏請,“秦忠武和秦太師父子於國功勳著著,皆有定策擁立之功,秦理兄弟幾人也為朝征戰立下赫赫軍功, 如今突然受宮中貴人牽累,勳封官爵盡奪,實有些過重,未免寒國家勳家之心,還請聖人能多一些寬仁······”
李胤居高臨下的打量二人,眼睛微微眯起。
然後。
“哈哈哈哈!”
“兩位愛卿確實忠正賢良之臣,此時仍能直言進諫,朕非常高興,此事朕便如二卿所言,下旨派有司再進行詳細調查,若有半點虛假冤情,定第一時間矯正。”
“二卿且安心回去準備上任吧,這事靜侯消息便是,有結果了定及時通知你們。”
“朕相信,就算身在呂宋的秦太師,也定能明白朕的苦心吧,畢竟朕為天子,總得公正。”
二人見此,也只能起身告退。
望著二人消失在殿門前的身影,李胤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程牛兩家受的恩賞不可謂不厚,但如今仍然還是站出來為秦家說話,看來這關系比他預料的還要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