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
程處默帶著兄弟子侄一群人上門來,公開理由就是兩個通家之好的家庭一起吃頓飯。
“我不知道那家夥居然如此大膽,我跟你道歉,三郎,事先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他的目的。”
書房裡,程處默主動跟秦琅道歉。
“今天馬球比賽精彩嗎,有沒有上場揮兩杆?”
壁爐裡大片的松木正燃燒著,橘黃色的火苗升騰著。
秦琅手持一杯酒,笑著換了個話題。
程處默卻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不會也想勸我謀朝篡位吧?”
程處默不吭聲。
“真這樣想?”
程處默喝了一大口酒,然後道,“其實我確實也有往這方面想過,之前太上皇在位時,確實是行事荒唐,十足昏君氣象,說實在的,那時我不止一次的在想,難道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他這樣折騰這個天下,看著他把我們這些國家元勳一點點的清算誅殺?”
“我想過反抗。”
“所以後來大郎來找我,說要進宮,我毫不猶豫的就同意了。”
書房裡就兩人,門外有呂宋來的侍從看守著。
秦琅想到那個坐在輪椅上,有著幾分可憐樣子的太上皇。李胤確實帶給許多人失望,讓不少人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
“他現在已經退位為太上皇,坐在上陽宮裡的輪椅上,頂多也就還能再活個三五年吧。”秦琅道。
“三郎真無意······”
秦琅笑笑,“如今這個局面不是很好嗎,皆大歡喜,昏君退位,賢德的年輕皇帝在位,誅殺了權閹奸宦,驅除了奸佞小人,萬象更新,大唐又恢復了一片祥和景象。”
“沒有人願意內戰,更不想打仗吧?”
程處默聽到這話,有些心思複雜的點了點頭。之前太上皇在位時,行事毫無顧忌,肆無忌憚,程處默這樣的大臣元勳,也都積攢了一肚子不滿。
當時若秦琅舉兵造反,說不定他還真可能響應。
可如今那位已經退位為太上皇了。
一切都回歸正軌了。
他程處默還是新皇賜封的東阿郡王,是樞密使,天子待他如此,他又如何能虧負呢。
秦琅看著他的神情,完全理解。
造反也是要講時機的,篡位更得有大環境。
民心背向,更加重要。
更何況,秦琅確實不想反。如果李胤一味倒行逆施,非要強擼呂宋,秦琅也只能被迫接招,但也會盡量見招拆招,甚至是通過其它策略來迫使皇帝妥協,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開戰。
現如今,更沒有篡位的理由了。
皇帝是他外甥兼女婿,新冊封的太子是他的親外孫,龍朔朝的政治格局是由秦琅一手塑造的,這是個對秦家極有利的開端。
崔義玄說的那些話,有些確實也是有道理的,但不全對。
只要秦琅不跟霍光一樣,非就要把持著朝政到死不放手,甚至非要凌迫皇帝,比如不立自己女兒為皇后,就硬不讓許皇后的父親封侯,甚至最後還直接毒死許皇后,然後逼迫皇帝還是立自己女兒為皇后,這種做法,別說天子不能忍,就是普通人家的男人也不能忍啊。
至於說長孫無忌的死,其實也還是離不開一個權字,長孫不肯放權,李胤想要的是皇帝獨裁的大權,而不是長孫無忌帶著一幫元老,反而把相權凌駕到了皇權之上,動不動就否決皇帝權威,李胤能忍?
再者說,秦俊擁立李賢,確實很順利,但最關鍵的幾點因素,第一他是擁立皇子,還是沒有太子情況下,擁立最年長的皇子。
第二,皇帝李胤當時已經病危,甚至完全癱瘓,除了眼睛能動,既不能說也不能寫,而宦官們又在搞事,實為謀逆。
正是在這些情況下,秦俊聯合程處默等元勳大臣們舉事,才會這麽順利,這不是秦家造反,而是在社稷危急的情況下,保證皇權的合法傳承。
同樣是玄武門宮變,且相隔時間很短,蘇家策劃的玄武門宮變就失敗了,他們失敗的最大原因,就是他們的行為本質上就是謀反叛亂,因為他們反的是大唐天子。
所以當皇帝往玄武門一站,蘇家等矯詔欺騙的那些軍將等,便幾乎立即倒戈了。
皇帝尚在,誰敢謀反?
畢竟大唐立國不過數十年,此時貞觀開元盛世三十多年,大唐的威望如日中天,深得民心,哪怕是皇帝做事有些亂來,但感覺不爽利益受損的也多是朝中的那些元老勳臣等為主,真正底層百姓,沒受到多少影響。
而開元朝以來,皇帝對軍隊,對將士賞賜較厚,他們是很擁護天子的。
秦俊他們成功,打的是入宮平亂的旗號,說的是宮中權閹與韋蕭等合謀,謀害天子,這才能如此順利。
宮變的順利,其實正側面說明了大唐的權威依舊,而不是說秦家真的就已經牛逼到無敵了。
程處默牛建武以及屈突詮、尉遲寶琳等這些勳戚將領們,他們跟秦俊一起並肩戰鬥,但更多的是團結在勤王討逆這面旗幟下的。
秦琅不會膨脹,不會誤以為秦家已經可以取代皇唐李家了。
誠如蘇家失敗的宮變,參與的勳戚貴族可不少,甚至還有幾家宗室,結果敗的那麽迅速。
正如眼下程處默對秦琅沒有隱瞞的那個猶豫表情一樣,他以前或許是真的考慮過反昏君李胤,那也是因為皇帝行事過份,甚至威及程家利益了。
危及自身的情況下,反了當然也是有可能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
如今朝廷和皇帝不但沒再危及到程家利益,甚至新皇給了程家更大的權勢利益,所以說,程處默便成了保皇黨。
這是很正常的情況。
連程處默這樣跟秦琅關系最密切的夥伴,都是這種態度,可以想象,秦琅若真打算再進一步,學楊堅一樣篡位謀朝,只怕後果可就很嚴重了。
天唐李家依然代表著天下絕大多數門閥貴族勳戚們的利益,甚至在民間百姓中擁有著極高的威望和民心。
那麽秦家又如何與皇家爭奪呢?
宇文護當年那還是宇文家的守護者,可北周的各大柱國、大將軍們,卻都還反對他篡位當皇帝呢,因為更霸道強勢的宇文護當皇帝,並不符合大家的利益,反而是一個年輕的沒有威望的宇文泰的兒子當皇帝,能夠讓大家更踏實,自己的利益也更穩固安全。
那最後楊堅為何又成功篡奪了宇文家的皇位呢?
一來是宇文家經過誅殺權臣宇文護之後,對宗室本就防范極嚴,宇文家之後便難再有真正掌權並有威望的宗室。
二來,宇文邕死後,兒子不成器,胡亂折騰多年,早就折騰的人心不滿,宇文家失了民心,甚至讓關隴貴族集團都一致不滿。
再者,楊堅本身是十二大將軍楊忠的兒子,又娶了八大柱國之一獨孤信的女兒,然後楊家通過聯姻,跟八柱國的李虎家族等也關系極好,楊堅又是楊太后的父親,是小皇帝的外公。
再加上當時滎陽鄭氏的鄭譯,以及他丈人獨孤信的舊家臣高熲等一些士族豪強的支持,讓楊堅一步步做到了宰相位置,得以獨攬朝政。
所以,宇文家民心不在,皇帝又年幼,宗室又無力,偏偏北周統治階級的核心關隴集團,又都跟楊堅關系好,甚至楊堅還拉攏了關東五姓七家等,在楊堅向關隴貴族集團等保證了足夠的利益後,篡周立隋一切也就變的水到渠成。
雖然最後河北、蜀中等地方依然有重臣大將起兵勤王,可卻也改變不了這種大勢所趨了。
後人都說楊堅得國最輕松,可那也恰是天時地利人和,各種有利條件聚合到了一起。
沒有條件,你非要逆天而行,那就太難了。
如劉備這等梟雄,也難成霸業,如曹操這種狠人,也還差一步。
時也,勢也,差一不可。
如果現在是隋末亂世,那秦琅有這樣的權勢,有這樣的利益同盟,那他當然會毫不猶豫的邁進那一步。
可現在的情況完全相反。
大唐如日中天。
新皇又有賢德之名。
秦琅真硬要反,肯擁護他追隨他的能有多少?
為了個人的野心,不顧一切的把一切都給押上,那就是賭博,還是明知必輸的情況下還硬賭,那是傻。
歷史上權臣很多,謀反失敗的更多。
他們無一不是錯估了形勢。
“處默啊,我和我阿爺當年為聖祖值守宮門,聖祖讚我們爺倆為大唐門神,我阿爺如今都已經成武廟裡的並列武聖了,國家祀典都將他奉為秦聖帝君了,你說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非要做那亂臣賊子呢?”
程處默面色通紅。
他終於可以長松一口氣。
“三郎能這樣想,真是忠君愛國,此國家之幸也。”
他想了想,“崔義玄這老匹夫,虧我阿娘這麽信任他,他居然想害三郎和我程家!真是該死,我弄死他。”
“算了,畢竟他是你阿舅麽。”
“不過跟我娘同是清河崔氏南祖房一支的而已,再說了,崔娘子也不是我親娘,大義滅親我也是乾的出來的。”程處默面露殺氣。
“算了,崔義玄畢竟也七十多歲了。”
“不能就這麽便宜了他們,必須得懲戒。”
秦琅想了想,“崔義玄七十多了,就把他除籍為民,流放呂宋吧,交給秦家看管就好,至於他那三個當刺史的兒子,聽說都挺有本事的,倒是有些可惜了,乾脆連他崔家的那些麒麟孫兒們一起全流放到呂宋去。”
“至於崔家其它人,就不必牽連。”
“是不是太便宜了些?若是不好好殺一儆百,只怕還會有許多賊子亂來。”程處默道。
“那就把崔義玄父子的所有財產,全都充公沒收,再加一條,長流呂宋、遇赦不赦,終身不返!”
長流不屬於流刑中的任何一等,是太上皇李胤在位時新增加的一種,不限裡數,不限刑期,都是用來給朝廷獲罪重臣們的特殊待遇,專門流放到邊遠地區。
而且流放之前,必然要奪除一切官職爵位等,這種長流處罰,也就宣告著政治上的徹底死亡。
崔義玄七十多歲了,但他三個兒子都很出色,如今都是刺史之職,還都是上州的三品刺史。他的十七個孫子,也大都是年輕才俊,出了五個進士,其余的都有舉人身份,如今他們有的在地方任縣令,有的在州做參軍,也有在京師部寺裡做官的。
最出色的是崔義玄次子崔神慶的三個嫡子崔琳、崔珪、崔瑤,兄弟三人皆進士,已經都是五品京官,可以說前途無量。崔瑤還尚了宗室公主,尚皇帝李胤的第七女永和公主。
可以說,崔義玄這支在如今,是爆發式的發展,不僅是清河崔南祖房這支裡最顯眼的,甚至是整個清河崔氏裡都極突出的。
而現在,秦琅打算把崔義玄這一家子直接給全政治死亡,除籍為民,長流呂宋,財產全部充公。
他們這一大家子男男女女百多口人,要戴著枷一路押送到南海呂宋去,而且還將分散流放到呂宋各地,且這輩子都不可能翻身,因為遇赦不赦,終身不還,甚至這種的按潛規矩,三代以內都不能返回中原,都不能參加科舉,也不能點選府兵,反正徹底完了。
“要不我安排人,半路上直接就在驛站弄死算了。”程處默道。
能配的上長流刑的,那都是不得了的大臣,比如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之前便是長流黔州等邊地。
長孫無忌雖然活著到了黔州,開始還給他保留準一品供給,但之後也還是被皇帝派袁公瑜去給逼迫自縊了。
而長孫無忌的長子長孫衝,他還是皇帝李胤的妹夫,結果也被長流嶺南,然後現在找不到他人了。
長孫衝消失在了嶺南,不是他跑了,而是他在嶺南被害了,同樣也是出自皇帝授意,對付這樣的長流人,哪怕曾經貴不可言,可皇帝要殺他們,一道密旨,一個驛丞,或是一個縣尉,就都能直接殺掉他們,甚至連公開的理由都不要。
甚至事後直接報個暴斃,或者乾脆如長孫衝那樣,報個失蹤便行了。
“讓他們去呂宋發揮下余熱吧,哪怕是到偏遠荒島的社學教授島蕃學生也好。”秦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