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國公府。
崔敦禮還在喋喋不休,罵秦琅不識抬舉,爛泥扶不上牆,多少人恨不能娶五姓女,他秦三倒好,送上門的好事,他居然還要拒絕。
秦瓊神情肅穆的坐在一邊,滿頭黑發束的一絲不苟。
他修剪整齊的胡子裡居然已經冒出了幾縷銀絲,看起來整個人已經顯得有些憔悴蒼老了。
“安上,三郎他墜馬受傷,腦子一時糊塗,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秦瓊為兒子道歉,可崔敦禮卻越說越過份.
“下賤的婢生子,愚不可及!“
秦瓊的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
他的眼瞳慢慢的擴張開來,身上也漸散發出一種危險的氣息,這是一個百戰沙場名將戰場廝殺前的那種氣吞萬裡如虎博命到底的氣勢。
每個人都有逆鱗。
秦瓊已經摘下了那個敦厚國公面孔,換上了戰場萬人敵的氣勢。
秦琅也感受到這種變化,他有些驚訝,都說嫡庶有別,可看來秦瓊很看重他這個庶子。
悶熱的大廳裡,氣氛開始微妙,崔敦禮的聲音也終於漸小,他也感受到了姐夫的怒意。
崔敦禮雖說是秦瓊的妻弟,小輩,可他自恃為五姓七宗之博陵崔氏嫡子,向來自恃甚高的,加之他早投入東宮一邊,所以仕途上也還算順利,如今年紀輕輕已經是六品的中書省通事舍人,品級雖不算高,還不到五品通貴之列,更無法跟三品親貴的秦瓊相比,但這也是緊要職務,將來太子即位後,他自然能夠平步青雲直上的。
對於姐夫秦瓊,其實崔敦禮和博陵崔氏一樣是看不太起的,當初他們一邊是無法拒絕皇帝的親自提親,一面也是看重秦瓊是熾手可熱的軍功新貴,於是最後同意將因隋末戰亂而耽誤選配五姓子已年近三十歲崔氏嫁給秦瓊,當時還以門第差距大,而狠狠收了秦瓊一筆賠門財,光黃金就收了百兩,還收了千畝地,三千匹絹,可以說是創下當年天價賠門財的紀錄。
可就算如此,其實崔敦禮骨子裡也很瞧不起暴發戶姐夫秦瓊,認為秦家始終只是寒門出身,無法跟數百年名門的博陵崔氏相提並論。
以往秦家的事情,崔敦禮很喜歡指手劃腳,甚至沒少佔秦府的便宜,秦瓊這個姐夫敦厚老實,向來也是豪爽大方。
可是今天,他感覺到不太一樣了。
秦瓊雖還未發一語,可已經讓他感受到了一絲寒意。
終於,崔敦禮閉上了嘴。
氣氛凝滯。
大唐冠軍大將軍、檢校左衛將軍、涇州道天節將軍、鹽州道行軍總管、上柱國翼國公秦瓊緩緩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望著崔敦禮。
他朗聲說道:“懷良確實是妾侍所出庶子,但他也一樣是我秦瓊的兒子,當初我棄鄭歸唐,沒有安排好妻小,導致妻妾兒女被王世充所殺,只有秦用和老黃護著懷良逃出來,那年他才九歲,這些年我常年征戰在外,疏忽了對懷良的管教,懷良對安上你無禮,這是我的責任。安上,請先受我一拜,我替懷良向你賠禮道歉。”
語畢,他向崔敦禮叉手拜禮。
崔敦禮訕訕的起身讓過,不太適應換了副嚴肅面孔的秦瓊。
秦瓊接著又道,“三郎始終是我兒子,所以如何管教是我秦瓊的事情,娶不娶鄭氏女這也是父母之命,這事也確實輪不到安上你來管。”
“你?”崔敦禮沒料到秦瓊居然說翻臉就翻臉,自打姐姐嫁入秦府數年,這秦瓊對他和崔家那可是向來尊敬有加的,
今天居然為了一個庶子要跟他這般翻臉? “秦瓊,三兒腦袋被馬踢了不懂事,難道你也搞不清楚狀況?滎陽鄭氏,五姓七宗,鄭家現在還是太子妃娘家,有哪配不上他區區一個賤婢所生的庶子?”
秦瓊冷聲道,“博陵崔氏也是五姓七宗之一,為數百年之高門望族,士族之領袖,家風嚴苛,最重禮儀,我娶了令姐,那麽你就當尊稱我一聲姊夫,你一小輩卻直接對我稱名道姓,這豈是知禮?豈不失禮?”
崔敦禮被秦瓊說的面紅耳赤,他是秦瓊小舅子,年紀也相差不小,本來確實不能張口就喊秦瓊的名字,應當尊稱姐夫的,最起碼也應當稱表字。可剛才一激動,就沒掩飾自己一直對秦瓊的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直接喊了名字。
秦瓊手一揮。
“今日多謝崔舍人前來傳旨,也感謝你一番好意替太子傳話,聖旨已接,話也收到,秦某就不多留崔舍人了,請!”
秦瓊直接趕人了。
崔敦禮又氣又惱,可剛才一時失禮喊了秦瓊姓名,這下也無法發作,隻得恨恨的甩袖而起,“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不識好歹,告辭!”
“不送!”
秦琅笑著湊到秦瓊身邊,“大人這樣算是把姓崔的得罪慘了。”
秦瓊臉上還是那嚴肅的表情。
“他是你阿舅,莫失禮數。”
“他不把我當外甥,我又豈會拿他當阿舅?大人你可看過有這樣對外甥的阿舅?他眼裡只是想著如何巴結太子,這門親事對他而言,不過是想借助大人幫他在太子面前加重點份量而已。”秦琅不客氣的道。
秦瓊臉色陰沉下來。
“逆子,跪下!”
秦琅倒是被弄了個措手不及,不知道秦瓊剛才還在外面維護他而不惜跟小舅子崔舍人翻臉,怎麽這會又跟他翻臉了,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跪下。”
“向來兒女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時能輪到自作主張?滎陽鄭氏,哪配上不你?”
秦瓊越說越火,一掌重重拍在幾案上,直接把一張上好的幾案給拍碎了。
在外人面前他維護兒子,可關起門來就爺倆,秦瓊可不會再一味縱容他。
秦琅抬起頭,梗著脖子,瞪著眼答道,“原因很簡單,就因為鄭氏女是太子妃的侄女,滎陽鄭氏是太子黨。”
秦瓊怒哼一聲,“名門世家哪個不是四處聯姻,盤根錯節,太子妃的侄女又如何?”
“當然不行,娶鄭氏女那就意味著我們親仁坊秦家上了太子的船。阿爺明明是秦王府第一大將,如今為何卻要跟太子攪在一起?莫非太子想棄秦王而轉投太子?”秦琅直接反問。
這是秦琅剛才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的地方,秦瓊身為秦王府第一大將,為何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太子糾扯上了?他記得史書記載,好像秦瓊有參加玄武門之變啊,但奇怪的是,玄武門之後,秦瓊所得封賞卻不算高,真封僅七百戶,遠不及尉遲恭的一千三百戶,甚至連此時在秦王府地位遠遠不如秦瓊的侯君集都比秦瓊的封賞高。
更讓人不解的是,此後十幾年,一直到秦瓊病死,秦瓊都沒有在貞觀朝堂上有什麽作為,官職也是十幾年不變,掛一個十二衛大將軍的虛銜,從此再無統兵征戰過。
甚至兩唐書上,唐初功臣後人多有記載,如程咬金尉遲恭等的後人都有記錄,可秦家卻沒有半點記錄。
難道說,就是因為眼下秦瓊跟太子的這點破事,最後導致秦瓊被雪藏?導致秦家後人不被重用?
“為父歸唐後,是陛下聖旨調我歸秦王麾下聽令,如今調我出秦王府,也是聖旨欽命,我是大唐之臣,不是秦王家臣。”
秦琅不禁大為失望,想不到秦瓊居然說出他是大唐之臣而不是秦王家臣這樣的話來。
這種時候,這個態度立場要不得啊。
“阿爺,太子與秦王相爭,我認為阿爺應當堅定支持秦王!”
“放肆!”
秦瓊大怒,直接揚起了巴掌,可揮到一半卻還是硬忍住了,“這等神仙打架,豈是你個小兒能夠參與的?”
“阿爺,這雖是神仙打架,可我們秦家早就卷入其中,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再說,阿爺跟隨秦王七年,難道就沒有一點感情嗎?”
秦瓊瞪著兒子,秦琅也直瞪秦瓊,爺倆如同頂牛一樣。
良久,秦瓊才長歎一聲。
“我在秦王麾下七年,豈無感情,只是······太子儲位早定,秦王終究只是藩王臣子,事到如今,難道你要為父隨秦王起兵造反叛亂?自隋末以來,天下大亂,四分五裂,百姓民不聊生,打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才看到大唐馬上就要一統天下,天下重歸太平,這個時候若是大唐內亂再起,這天下還要亂多久?”
“況且,兄弟骨肉相殘之事,最是人間慘事,我秦瓊不想看到, 更不想參與其中。”
錯,大錯特錯啊。
秦琅都快氣的要頓腳了,你秦瓊打仗這麽猛,怎麽考慮事情卻怎麽膚淺呢。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要搞什麽中立,真是幼稚。
“可大人就沒想過,就算你保持中立,可太子和秦王也不會因此休手?”
秦瓊臉色難看,明顯這觸動了他心中的痛處。
“陛下前日召見我,親口對我說他要徹底解決掉秦王與東宮之爭,待此次擊退突厥入侵後,陛下將改封秦王為蜀王,遷封蜀地建國,從此君臣各安其位,永不再有紛爭。這件事情已經沒有轉圜之余地了,明白嗎?”
秦琅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了,李淵這樣的打算也許沒錯,太子或許也能接受,關鍵是秦王李世民肯接受嗎?
“三郎啊,朝堂上的那些事情你就不要參與了,也輪不到你管。”秦瓊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娶五姓女的機會可不常有,這次是太子親自出面說親,機會難得,莫要錯過了。”
“不娶!”秦琅咬牙回了兩個字。
秦瓊氣的眼一瞪,差點沒忍住要揍他。
“滾!”
秦琅見狀也知現在沒法跟秦瓊多說什麽,隻好灰溜溜的滾出去了。
秦瓊獨自留在書房,長歎短籲。秦王的事情,皇帝已有決定,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但兒子的事情,他還是得想辦法辦一下。
秦琅畢竟只是妾侍所生庶子,若能抓住這機會娶五姓女,那將來的路就寬了,而要是就這樣拒婚得罪鄭家,以後的路可就更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