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水之源。
世代在此遊牧的鮮卑乙弗部人將這片山稱為乙弗山,而據說在鮮卑人來以前,這裡還有過許多名字,其中有當年王莽開西海時漢移民們取的一個名,紫陽山。
紫陽山是那時漢移民給湟水西源取的名字,還有一個東源,則叫青陽嶺。
羌人、漢人、匈人、鮮卑人、吐谷渾人,這片美麗的山谷來過一拔又一拔的人,但都是匆匆過客,也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名字,他們用自己部族的文字語言,為他們所讚歎的美麗山川取下動聽的名字,然後大多又遺忘於歷史的長河之中,隨著那湟河水曲折東流。
低矮起伏的乙弗山下,夏日時湟水流過的廣闊鞭麻灘,此時也難尋那清澈的河水,以及在粼粼波光裡自由暢遊嬉戲的條鰍。
夏日時,這些灘麻會綻放出美麗的花朵,開黃花的叫金露梅,開白花的,叫銀露梅,不過在此時,潔白的大雪將所有的一切都掩埋在了底下,將它們獨佔。
灘麻、條鰍都不見,原本清澈靈動的湟水也都結了厚厚的冰。
夏日裡在灘麻上空翩翩起舞,百轉空靈的百靈鳥也不見了,那些蹦蹦跳跳的鹿群也不見蹤影。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大雪紛飛,連續下了許多天。
原本滿是灘麻的湟水河灘上,如今是厚厚的積雪。
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山谷裡,在這片河灘上,本來應當是如寒般一般寂靜,直到來年的春天后,才會慢慢的蘇醒並熱鬧起來的。
可是在這個清晨,當天空還陰暗暗灰蒙蒙的時候,當天空還在飄灑著鵝毛大雪的時候,有一支隊伍,不請自來,他們打破了這個沉睡的山谷。
湟水西源的河谷,如同是一把彎曲的鐮刀,向東伸展,隱藏在這片白雪皚皚群山之中。
疊州都督、鎮西軍使、青海道招討行營先鋒官席君買在馬上不時的回頭後望,在他的先鋒騎兵隊伍中央,是皇太子承乾。
這位太子殿下說到做到,不僅隨前軍騎兵而行,甚至堅持跟著席君買的五千先鋒,從海晏堡一直到這裡,整整二百裡地。
一天一夜的疾馳,每人帶了雙馬,一路上不時的換馬休息,人卻沒停過。渴了,就從懷裡掏出一直兵捂著的水袋喝兩口冰水,餓了,抓把肉松塞嘴裡,再嚼塊奶酪。
連大小便,那都得借助高超的騎術本事,直接在馬背上解決。
大雪減緩了他們的速度,可卻改變不了他們的決心。
黑夜籠罩了他們前進的道路,他們便舉著火把而行。
沿著湟水河谷一路奔行,行走在山川河川之中,踏雪而行。
席君買本以為太子也只是一時熱血,等出發沒多久可能就被這寒風凍的吃不消了。
可十裡二十裡百裡,一直到了這裡。
二百裡地,一日夜的疾行,他這樣的大將都感覺有些吃不消,整個人似乎都凍僵硬了,腳趾、耳朵都感覺沒了知覺,臉上裂開了大口子,嘴唇更是一條條血口子。
長時間在雪地裡行走,眼睛都刺疼無比,一直在流淚。
胡子眉毛早就結滿了冰茬子。
身上的鐵甲更是把人凍的透心涼,就算裡面還有毛衣皮襖,外面還有罩袍,但依然覺得自己成了個冰人。
回頭望去,太子依然在馬上保持著很好的姿勢,這一路他都挺過來了,沒有停下來休息片刻,這讓他對太子的印象大為改變。
戰鬥即將開始,席君買騎馬來到太子馬前。
“殿下,塘騎來報,吐谷渾果然就在裡面山谷,滿山滿谷都是帳篷、牛馬羊群,起碼有四五萬之眾。”
承乾想笑,可臉凍的僵硬,嘴一張更是又讓嘴唇裂開了幾道新開子,血都出來了。
“嘶,娘的,總算堵住了。”
“是否等後面幾位將軍的騎兵趕到?”
承乾望著前方,吐谷渾人還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他們或許根本就想象不到會有人在這樣的時候出兵來襲。
那個慕容承,還以為他李承乾真的就只知道貪戀美色,喜歡射獵,不知道輕重了呢。
“不等了,我們這麽多人過來,隱藏不了行蹤,他們馬上就會發現我們,不能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先殺進去再說。”
“可我們只有五千騎。”
事實上沒有五千騎了,前鋒五千騎,一日夜的疾馳奔襲,凍傷不少,還有人運氣不好在雪地裡陷了馬蹄傷了馬或傷了人的,路上減員了好幾百。
“五千騎還不夠嗎?當初你跟著衛公征黨項,破吐谷渾的時候,沒這麽畏畏縮縮吧?”
“那請殿下在此等候高都督等,臣領兵殺入。”
“不,我跟你一起。”
“殿下,萬萬不可。”
行軍是一回事,真打起來,尤其還是這種輕騎突襲入敵營的行動,危險萬分,到時候刀槍無眼,那箭可不認為你是太子就避開。
如果吐谷渾人知道了是大唐太子,只怕會拚了命的圍攻的。
“不必再說了,我頂風冒雪跑了一日夜,屁股都凍僵了,嘴都裂開這麽多口子了,受這麽大罪,哪有臨門一腳卻停下的?”
“廢話少說,殺進去吧!”
席君買跟承乾對視了許久。
“想當初聖人東征西討之時,哪次不是親臨前線,甚至衝鋒在前的?”
這話讓席君買無法反駁,人家都搬出了皇帝了。
“請殿下千萬當心。”
承乾此時雖然手腳冰冷,卻覺得渾身熾燥熱,好像胸膛裡有股烈火在熊熊的燃燒著。
“孤三歲就聽著聖人的征戰故事入睡的,八歲時就親眼看到了長安玄武門喋血之戰,九歲起秦琅教我兵法,十一歲時我便開始騎馬演練攻防,十三歲時我已經能夠在蘇定方、程咬金等大將手下撐住,甚至偶爾還能小勝一二。”
“為了今天,我準備了無數個日夜。”
他用凍的僵硬的手緩緩的舉起了自己的黑漆龍吞馬槊,向前遙遙一指,目光堅定。
“慕容承此時只怕還摟著鮮卑娘們在呼呼大睡沒醒來呢,這麽冷的大雪天,他肯定在大帳火爐邊睡的正香甜呢,絕料不到我會來找他。”
“隨我,衝!”
承乾很自負。
他堅信吐谷渾人被他先前的計策給迷惑住了。
此時這些躲在山谷裡的吐谷渾人,根本沒有半點防備,他借著大雪和黑夜到來,只要一個衝鋒,就能踏破吐谷渾人的營地,甚至直搗中軍大帳,生擒慕容承。
生擒一國可汗,哪怕是個弑君自立的偽君,那也很了不得了。
承乾笑了。
嘶!
嘴唇撕裂,痛。
席君買看著太子直接策馬向前,心中暗叫一聲苦,也隻得硬著頭皮馳回隊前引領衝鋒。
他的親兵隊正忍不住在後面問他,“殿下真要衝鋒?”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咱們的殿下此時就跟一隻初下山的小老虎一樣,什麽都不怕,整個天下只怕都不放在眼了,誰也沒法勸住他的。”
“可萬一?”
“沒有萬一,不允許有半點萬一,你帶上親兵隊去護著殿下。”
“可是都督你呢?”
“我?我是去找慕容承的,沒有你們這些親兵,也還有千軍萬馬。”
“咱們這幾千騎,真的能踏破擊潰吐谷渾人嗎?他們有好幾萬?”
“記得以前衛公經常說的一句話嗎?打仗又不是比數量,狹路相逢勇者勝,再說了,這一仗我們有數量優勢。”
親兵隊頭忙道,“可前軍的大隊騎兵還在後面呢,步兵估計還得有半天才能到,我們現在只有五千不到。”
“敵人有五萬!不,若是加上他們在這山谷裡的家眷老弱等,十萬都不止。”
“五千對十萬,我們?”
“哈哈哈,我說的就是我們五千騎,這明明就是數量優勢,我大唐的精銳鐵騎,以一當十。五千騎前鋒精銳,可當五萬騎,吐谷渾人雖有十萬,但真正的戰士湊不出五萬,那我們不正是有數量優勢嗎?”
親兵隊頭無語,很想說將軍你剛還說太子殿下初下山的小老虎,目中無人,怎麽你比太子殿下還狂呢。
十萬吐谷渾人,你說不當五千唐騎?
你也太瞧不起人家吐谷渾人呢,人家三五個湊一起,好歹也應當能抵一個唐騎吧,怎麽算都是他們有數量優勢才對的啊。
席君買把馬槊舉起,策馬加速。
戰馬前衝,激起無數雪粉,漫天飛濺。
黎明時分。
湟水源頭河谷灘地上,慕容承確實還在睡覺,睡的正香甜。
為了隱藏形蹤,慕容承早早的把兵馬分散偷偷匯聚潛伏到此,然後嚴禁所有人私自出谷,只派極少數的偵騎悄悄出去打探唐軍動身。
這幾個月,他一直在盯著唐軍,那位大唐太子跟侯君集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緊盯之下,一開始他還十分警惕,可後來隨著那些收到的消息,他也越來越放松警戒,甚至開始懈怠起來。
當大雪落下,覆蓋山谷後,他甚至已經好些天都沒有收到外面的消息了,但他也沒絲毫在意,這麽大的雪,封山封路,消息晚幾天也是很正常的。
這樣的大雪,估計那位大唐的太子正進退維谷吧,還在派人無頭蒼蠅似的到處找自己的大軍,卻不知道自己就隱藏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附近。
天寒、大雪,十萬唐軍在那小小的海晏堡,只怕連飯都吃不上了,戰馬草都沒有了,饑寒交迫,他們撐不下去了,必然無功而返。
慕容承已經對著地圖不止一次的預想著,待李承乾侯君集熬不住開始撤兵後,他便領兵半路殺出,銜尾追殺,將他們殺個乾乾淨淨,片甲不留,到時他要把大唐太子李承乾生擒,然後剜了心肝來祭祀他父汗。
帳中,慕容承在睡夢中發出得意的笑,他帶著千軍萬馬一路殺入長安,戰馬奔馳,旌旗蔽日,車輪滾滾。
馬蹄敲打著大地,震天動地。
然後,他醒了。
被馬蹄聲震醒的,“怎麽回事?”
“大汗,不好了,唐騎殺過來了?”
“什麽?哪來的唐騎?”
“千軍萬馬, 大唐太子李承乾親自領大唐鐵騎殺進來了,請大汗速速上馬暫避鋒芒!”
慕容承突然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這一定是做夢。”
“我一定是做了個惡夢,夢還沒醒······”
幾名吐谷渾親兵看著大汗這莫名其妙的樣子,還以為他嚇傻了,對視一眼,直接拿毯子裹上赤果的他就扛著出帳,擁上坐騎,匆忙而逃。
遠處,有唐騎一路殺來,看他他們從帳中鑽出逃離,大喊。
“慕容承要跑,給我攔下他,不要讓他跑了!”
“吐谷渾敗了,殺啊!”
“慕容承要逃,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