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俗人 ()”
三月初的一天。
上午巳時。
政事堂當值宰相,參預政事禦史大夫張亮受到急宣,傳他立刻進宮陛見。
馬周瞧了瞧漏鍾,又看了看天色。
這是一個有點尷尬的時辰,既不算晚可也不算早,門口日冕還沒照成直線,食堂還沒開始到點開飯,但是政事堂五房官吏們,卻都已經開始在收拾整理東西,準備要去食堂吃飯了。
他已經聽說今天政事堂食堂還有海鮮,從東海冰鎮著送到長安,還都新鮮著呢。這會功夫去陛見,只怕這海鮮是吃不上了。
可也不知道宮裡面聖上會不會安排餐食,張亮叫來樞機郎來恆。
“中午食堂的海鮮給我留一份,我入宮面聖去。”
來恆笑著應下,張亮簡單拾綴了下,便起身前往宮中。
張亮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聖人召見所為何事,可在這個飯點上召見,估計也確實是有急事。
他自詡是聖人心腹,如今執掌禦史台,進入政事堂,倒也經常受到召見,早已習以為常,估計著還是關於官員彈劾的事情。
皇帝照例在甘露殿的禦書房召見他,殿中很安靜。
值殿的小黃門見到張亮被引進來,便用宮廷內侍們特有的那種輕柔貓步,無聲無息的頭前帶路。
暖簾掀起,張亮進入,小宦官留在門外。
一入禦書房,一股暖氣撲面而來,甚至有些熾熱。
書房角落有兩尊仙鶴銅爐,濃鬱的香氣從獸爐之中噴射而出,彌漫著整個書房。
透過著氤氳的香霧,張亮看到今天皇帝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面色陰沉如水,眉頭緊皺。
張亮輕吸了下鼻子,有些分不清這是龍涎香還是白篤耨香,又或是其它什麽名貴香料。
禦書房其實很大,是甘露殿的一間偏殿。
殿裡,除了皇帝外,還有幾名宮人遠遠的站立伺候著,而在皇帝的禦案前,還有一個人。
鎮撫使李君羨。
殿門口宦官宣唱,“張亮宣到!”
李世民頭也沒抬,只是微微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
皇帝身穿著一件簡單的明黃袍,頭戴著襆頭,便袍上還罩了一件半臂,顯得輕松隨意。
“今日你當值?”
張亮趕緊應答。
“有一件事政事堂當知道。”李世民陰沉著臉說完,然後將一道折子遞給張亮。張亮趕緊上前恭敬接過,展開細看,卻是越看越驚訝。
“這···會不會消息有誤?”
李世民冷哼一聲,“李君羨還在這,怎麽可能有誤,再說,除了鎮撫司的急奏,朕這裡也還收到了幽州牛進達和秦琅的陳奏。”
消息得到確認,張亮心中翻騰,尤自不太敢相信這上面的事實。
秦琅奉旨觀風巡俗東南,結果出長安後,沒出潼關經河南去登州,反倒是過同州入蒲州經太原到了幽州,然後跑到了平州山海關,這還不算,他還從秦皇島出海了。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直接攻擊了遼東海上高句麗人的長島,殲滅了高句麗在島上的一千兵馬,然後還將島上的數千人俘虜發賣為奴,並佔據長島改名長興島。
若僅是此,還好,畢竟秦琅是以剿海盜緝走私為名,總算是師出有因。可緊接著秦琅卻調動幽州、密州之兵,劫盟扣押高句麗大對盧、東部大人泉蓋蘇文以及西部褥薩、遼東城主等重要人物,又出兵突襲卑沙城,這就看不懂了。
張亮暗暗偷看皇帝,莫不是皇帝的密旨?
否則秦琅雖然為宰相,又奉有欽令,但也不敢這樣亂來吧?
高句麗可不是什麽彈丸小國,
那是曾經讓前朝大隋都折戟沉沙的東北霸主啊,隨時能拉出三十萬兵馬,據說極限能夠動員六十萬之兵。比起最強盛時擁有四十萬控弦之士的突厥,也絲毫不弱。
這樣的猛虎,這幾年臣服於大唐,還漢百姓,獻封域圖,態度較恭順,可實力卻也依然很強,強到當初經打算乾脆放棄宗藩關系,願意與高句麗平等相待。
當今聖人繼位後,對於高句麗,也是多加安撫,幾次派使者前去冊封加賞,並不想輕挑與高句麗的戰端。
雙方很有默契的以遼河為界,井水不犯河水已經多年,現在秦琅這是做什麽?張亮認為,秦琅應當沒有這個膽子敢如此肆意妄為。
但是看皇帝的表情,好像又不太對勁。
“衛公果然用兵如神,僅以一千官兵再加一千水手,居然能夠智取卑沙城。”他斟酌著詞語,一邊說一邊暗暗打量皇帝。
李世民忍不住破口罵道,“狗屁,他秦琅是無法無天了,朕讓他到東南巡風巡省,結果他卻跑去了遼東攻城掠地。他好大的威風,不經朕旨,不過兵部,居然就敢給幽州密州下令調兵,幽州牛進達不見兵符調令,還真的就出兵了,這是要反了天了!”
張亮暗吸一口冷氣,不敢相信這一切真的是秦琅自作主張。而牛進達居然也敢陪著一起瘋。
任何時侯,軍隊都是最敏感的存在,現在秦琅隻憑自己的名字,就能調動軍隊,能讓一位大都督府長史聽令發兵,這如何讓皇帝不惱。
甚至是驚懼。
李世民一開口就罵個不停,一直罵了好一會,各種難聽的詞都出來了,李君羨和張亮一聲不敢吭,全都低下了頭。
罵了好一會後,李世民問兩人。
“你們認為現在該如何處置?”
李君羨搶先開口,“聖人,衛公的自陳折子倒是把前因後果解釋的很清楚,高句麗人狼子野心,他們在渤海上胡作非為,劫掠、走私,嚴重危害我大唐的利益,而且如今高句麗與百濟、東瀛三國默契的對新羅圍攻,如今新羅已經連戰皆敗,丟失了十幾座城池,再這樣下去,新羅有滅國之危,三韓半島局勢也會失控,高句麗若是趁機滅了新羅,必然實力大增,前朝三次征討所造成的巨大損耗也會迅速恢復。”
“衛公也是看到此等威脅,才會抓住機會果斷出手。聖人賜給衛公雙旌雙節,本就是巡省沿海諸道州縣,渤海也屬於東海,幽州密州皆在衛公巡省范圍之內,衛公雖沒先請示朝廷,可憑其觀風俗使之權,依然可以持節號令牛進達等,嚴格來說,衛公此舉,在陛下授予其的便宜行事特權之內。”
“衛公雖先斬後奏,可也確實馬上進奏祥情,畢竟事出有因。”
李世民盯著李君羨,盯的他頭皮發麻,可李君羨還是硬著頭皮把話說完了。
張亮猶豫再三,打算替秦琅說幾句話。
“臣以為李鎮撫所言有理,高句麗表面臣服恭順,可卻向來隱患,不得不防。衛公出手,也是考慮到整體大局。如今突襲得手,奪得卑沙要城,這一招出其不意,卻是一刀插到了高句麗的後背上,高句麗必然不敢再全力南攻新羅·······”
“這麽說來,朕還得嘉獎秦琅?”李世民恨恨的道。
兩人都不敢說話。
······
張亮從宮中出來,後背都濕了,他不得不佩服秦琅,還真是他娘的能搞事情,好好的巡省東南不好,非要挑這破事。
回到政事堂,肚子餓的咕咕響。
來恆進來,給他留了海鮮。
張亮吃著大螃蟹,一邊道,“秦琅在遼東搞事了,他娘的竟然帶兵攻佔了卑沙城,扣押了高句麗大對盧泉蓋蘇文和遼東城主,你趕緊派人去通知下政事堂諸位相公,下午緊急堂議,陛下要我們拿出個處置意見來。”
來恆聽說義兄弟秦琅出事,嚇的面色發白。
趕緊打聽了兩句,心中不安的去派人通知了。
宰相們一般是早上在政事堂議事,若是議事結束的早,便直接回各自衙門,而若是議事的晚,便吃完午餐回自己衙門辦公,下午一般就只有一位宰相當值。
接到今日秉筆宰相馬周的通知,各位宰相隻好匆匆的又跑到中書省衙門來。“真的假的?”
好幾位宰相一進來,便直接問。
“嗯,真的不能再真了,秦琅好本事啊,以一千護衛硬是拿下了十裡卑沙城,他娘的牛進達也是渾,居然調了三千幽州邊軍, 五千團練還有一萬二千民夫,趕去助拳去了。”
“他娘的,如今整個遼南都亂套了,那些商人一船一船的從遼東運奴隸運牲畜回來啊,秦琅直接抓了三四萬高句麗人,全他娘的發賣給商人為奴了。”
“現在秦琅還說要從河北山東等地募集貧民佃戶去卑沙落戶,還要調河北的邊軍過去駐防·····”
左仆射房玄齡聽了都不由的目瞪口呆,右仆射高士廉直接說不出話來了。
而吏部尚書侯君集卻有些興奮的拍起了桌子,“太無法無天了,秦琅憑什麽敢這樣做,他哪來的權力敢擅調兵馬,如何敢擅挑邊釁?還劫盟,我大唐的臉面何存?”
“必須得立即罷免秦琅的官職,派人將他鎖拿進京問罪!”
兵部尚書尉遲恭卻沒關注這些,他關注的是卑沙城,“一千人破卑沙?怎麽做到的,這根本不可能!”
“我當年可是曾經征過遼東的,卑沙城我沒打過,但我打過遼東城,幾十萬人馬圍著遼東城,還是一座平原城,你們知道打了多久?來護兒曾經率軍攻過卑沙城,又是夜襲又是強攻,數萬大軍四面圍攻,硬是攻了七天七夜,死了上萬人,才攻破的卑沙城,這還是當時卑沙城有半數守軍被調去了遼東城增援,秦琅一千人一夜攻下卑沙?扯淡!”
一石驚起千重浪。
政事堂一眾宰相們全都亂了套了。
馬周詢問張亮具體詳情,侯君集卻是一頂又一頂的帽子扣到秦琅頭上,非要治秦琅的罪,尉遲恭卻是打死也不相信秦琅有那個本事能攻下卑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