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珠江口。
寶安縣屯門軍鎮,水師軍港。
夜色下,軍營後面的屯門山下樹中,早春的寒風中,只有一隻手的阿布丁面色凝重的靠在一棵樹上。在他旁邊,是年輕的大流士,嘴裡嚼著檳榔,一雙眼睛卻如夜鷹一樣,四下不住的打量觀察著。
寂靜的夜幕下,小樹林深處不時傳來幾聲鳥叫。
“都快天亮了,約定好的接頭人怎麽還沒到?”大流士有些不耐煩,他瞧了眼倚靠在樹上的父親,獨臂阿布丁卻依然安靜如常,仿佛已經睡著了一般。
在他們身後的十幾名蹲在地上的男子,也都神色不寧,十分緊張。
“急什麽,說好會來就會來的。”
“那要是他們不來呢?”
“那我們就回去等消息。”
做為一名波斯人,阿布丁年過不惑,一生已過半,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更大的風浪都早已經經歷過,眼下等個人而已。
他曾經是一名波斯薩珊貴族領地的鐵匠,擁有很精湛的鍛造技術,能打造出精美的烏茲鋼刀,後來波斯連年戰爭,水深火熱,他的領主也死在了戰爭中,他也不幸被東羅馬軍所俘虜。
被帶到君士坦丁堡後,仍然重操舊業,繼續鍛造武器,後來又隨東羅馬軍隨希拉克略皇帝跨海遠征波斯。在一次行軍中,他被一群阿拉伯半島上的貝都因遊牧馬賊給襲擊俘虜,最後成了一個奴隸。
幾經輾轉,最後被賣到了一條海商的船上乾活。
就這樣,他隨著海船一路來到了東方,先是到了天竺,然後是獅子國,再乾佗利、扶南、林邑,一路到了交州、廣州。
再後來他又被主人贈送給了光明教······
阿布丁的經歷太過豐富,秦琅清剿光明教的時候,阿布丁也遭受大難,他的一條手臂被砍掉了。
好在他只是給光明教打造刀劍的鐵匠,這個身份保了他一條命,也不是第一次保命,他有好幾次,都是因為身懷技藝而被留了一命。
他的斷臂傷好後,一身精湛的鍛刀技藝倒也丟失大半了。
曾經他悲觀的以為,沒有了一條手臂的自己,只怕再無價值了。沒料到,幾年後,自己卻還能得到更大的機遇。
他被衛公召見,在見識了他的鍛刀技藝後,不但放免了他的奴隸之身,重還他自由,甚至還聘請他成了高級工匠,每月錢糧豐厚,甚至送了他一套廣州蕃坊的宅子。
他的妻子兒女也重新被買了回來交還給他,一家重新團聚。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他一直做為一名高級烏茲鍛刀師留在廣州,不久前,衛公再次召見他,交給了他一個重要的任務。
帶著一群波斯匠人,確切的說是曾經光明教鷹巢裡的波斯鍛刀製甲匠師,帶著他們從廣州逃走,逃去北方遙遠而又陌生的遼東高句麗安市城。
阿布丁並不想接這任務,但他沒的選擇。
他和他的家人,還有那些差不多身份的匠師,雖重獲了自由之身,但實際上他們無法離開廣州。
而衛國公這次給他們開出了豐厚的獎勵,只要完成任務,重金賞賜之外,還將給他們真正的自由,就算他們想重返波斯老家,也給他們安排船送他們回去。
阿布丁來到嶺南也有十來年了,就算在廣州也呆了十年,在這邊有妻有兒女,已經習慣了這裡的一切,並不想再回到戰火紛飛動亂不堪,貧窮和疾病交加的波斯老家去。
他給秦琅提了一個條件,若是完成任務,希望能讓兒子加入大唐南海水師,就算是在屯門軍鎮水師營寨裡做個小兵也行。
當一個大唐軍人,這是兒子大流士一直以來的夢想,年輕的兒子認為這能徹底改變他們尷尬的身份,也能真正的融入到大唐,甚至在大唐建功立業。兒子聽說在帝都長安,有著無數的胡蠻與漢人共同生活著,甚至有許許多多的異族人也封官授爵。
他也想將來去長安,也當一名大唐的將軍。
阿布丁覺得兒子還太天真,可既然衛國公的任務無法拒絕,那就為兒子爭取一次。
本來他是不打算帶上兒子一起的,可兒子知道後卻非要同行,並認為這正是他一直追求的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一行十三人,阿布拉爺倆都是鍛刀師,還有幾個也同樣是鍛造武器的匠師,另外還有會打製鎖子甲的匠師,甚至還有會築城和製造攻城器械的匠師,這些人多數有跟阿布丁差不多的背景經歷。
從波斯薩珊和東羅馬人的百年戰爭中流亡在外的波斯匠人。
大流士有些百無聊賴,等的早就不耐煩了,“阿爺,我聽說衛國公有位妾侍叫西琳,也是從波斯來的,據說她還是一位呼羅珊總督的女兒呢。”
“是又如何?”阿布丁卻對這不感什麽興趣,波斯薩珊王朝也曾輝煌過,只是更多的時間都處於戰火動蕩之中,與東羅馬人百年戰爭,薩珊王朝自己也內鬥不斷。
尤其是這些年,波斯動蕩更嚴重,別說總督的女兒流落異鄉,就是皇帝女兒流落異鄉都不稀奇。
有時候,波斯國土上能同時出現好幾位自稱皇帝的,你也皇帝他也皇帝,都稱自己是萬王之王,於是你爭我奪,互相攻擊,有人勝利有人敗亡。勝者也是慘勝,敗者就更是萬劫不複,身死名滅不說,甚至家族妻兒也保不住。
波斯和羅馬兩國皇帝,也經常和親,打不贏了就送公主陪金幣和親停戰,等實力恢復了,說不定又帶兵殺過去了。
當初羅馬皇帝被弑殺之後,總督之子的希拉克略最終平定叛亂,在君士坦丁堡加冕稱帝,而波斯皇帝便立即以為自己嶽父報仇為名,扶持了一位號稱是自己妻弟的人為羅馬皇帝,然後率領著波斯大軍浩蕩的殺到羅馬去。
當年庫思老皇帝剛繼位被手下大將叛亂,被迫逃亡羅馬,求娶羅馬公主,然後跟羅馬皇帝丈人簽訂了一堆割讓土地的條約,由此換得一支羅馬援軍,送他回國複辟。
這就是西方兩大帝國的現狀,皇帝們連自己都經常顧不上,哪還顧的上公主?地方的總督更是更替頻繁,無數的貴族破產的,一位家道中落的總督小姐,最後淪為了商人們手中的奴隸,帶到東方大唐販賣,一點也不稀奇。
年輕的女人,年輕而又美人的女人,既年輕又美麗,還曾經有高貴身份的女人,總是奴隸販子們手裡的奇貨。
相比之下,男奴隸的標準則完全不同,年輕強壯的較值錢,但如果擁有一門高超手藝的匠人,則就算不再年輕,也依然更值錢。
美麗的女人,和有技藝的匠人,就算淪為奴隸,也都很值錢,所以他們會被奴隸主們轉手倒賣,完全淪為一件商品。
那位西琳公主是可憐的,做為總督之女,結果家道中落,父親敗亡,家族破產,最後自己都不免淪為了奴隸,被萬裡販賣到東方。
可她又是幸運的,她幸運的遇到了一位尊貴的買主,一個待她如珍寶的男人。從此不用再擔心被人如貨物一樣拉出來展示、轉賣,不用再承受各種屈辱,不用整天擔驚受怕,過上了安定而又富足的日子,甚至是有尊嚴的日子。
女人只要遇到一個好男人,就能改變一生的命運。
可男人卻不同。
自己也算運氣還好吧,起碼比起當初那些被砍下腦袋,割下耳朵,然後插到道邊尖樁上展示立威的那些波斯同胞們強的多。
更別說那位曾經在他們心中高高在上,甚至就是萬王之王的光明教主,死的卻是極其淒慘的。
他還活著,一家人還在一起,雖然短暫的分離過,妻女被賣到了別人手中,曾遭受過屈辱,可終究還是又都回來了,在這世道,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阿爺,你說咱們就這樣跑去遼東,那些高句麗人能信我們嗎?”
阿布丁回過神來,“只要我們展示出我們的鍛造技術,高句麗人便會奉我們為座上賓的。”
他雖不太理解衛國公的計劃,但還是覺得衛國公選他們這群人去投高句麗很有見地, 他們是一群外貌長相就絕不是大唐的波斯胡人,而且還是自廣州逃過去的,以前又都還是光明教的人,所以完全說的通為什麽逃去高句麗。
而手裡擁有著高超的技術,到了那邊也不用擔心高句麗人不會收留他們。
衛公都曾視若珍寶的鍛造技術,高句麗人會不識貨嗎?
年輕的大流士視衛國公為偶像,覺得這位年輕的大唐宰相,鐵血手腕,霸氣無比,讓他敬仰萬分,十分崇敬。能夠接到衛公的任務,他沒半點猶豫。雖然根本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玩的哪一出。
幾聲夜鷹叫聲響起,與一般的稍有不同。
阿布丁站直身子,目光警覺起來。
“都起來,接頭人來了!”
在用鳥語對上接頭暗號後,有人走進樹林,來人頭系軟腳襆頭,腰圍一條革帶,腰上一把橫刀,另一側還插著一支三股短叉。
月色下,那人臉上一條紫疤格外明顯。
“在下人稱紫面天王,久等了!”
阿布丁上前,“光明教鷹巢刀坊坊主阿布丁,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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