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姿裹著皮袍撐著下頜,安靜的蹲坐在紅柳枝籠起的火堆旁。一隻手拿著根枝條,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火,她在等著鐵鍋裡的水燒開。
她那副百無聊賴的樣子,與方才飛雪中突然隱遁身形,接連斃殺七人的凌厲身姿,根本判若兩人。
“以後拖死人這種事兒,你別找我。”她極不樂意的瞪了蘇赫一眼。
蘇赫看著一字排開的七具屍身,知道請她幫忙挖個坑,把屍體埋了,是想都不要想的。
倒也無妨,他早就隱隱感覺到,有不少凶狠的野獸早就在遠處耐心的蹲守著了。這個季節裡,找不到什麽獵物,這些野物會將屍身啃食一乾二淨,骨頭渣子也剩不下多少的。
蘇赫用雪淨了手,撣掉身上的積雪和浮土,緩緩的盤膝而坐。
靜了靜心神,他雙手合十,低垂雙目。隨後,一陣呢喃低語的經文誦讀聲便嫋嫋響起。
……
一片寂靜。
唯有簌簌的落雪聲。
間或,有一兩株紅柳枝在火焰中啪啪的暴鳴著。
那微弱卻清晰可聞的誦經聲,在這片天地裡悠然的飄蕩而去。
林靜姿恍惚了。
雖然聽不懂,但她好似聽過這段經文。
在她模糊的記憶裡,母親常常在寂靜的清晨和午後,在家中後院的誦經堂中輕聲誦讀來著。
她知道,母親是在為她那從未謀面的父親祈福。
在她的目光中,雪中盤坐著蘇赫的背景,好似在他那瘦削的身形外圍,亮起了微弱的纖毫華彩。
……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啪!
一截枯枝燒斷了。
居然自火中蹦了起來。
林靜姿隨之警醒。
她將雙手攤在火堆旁取暖,嘴角帶著鄙夷的嘲諷之意,斜著眼看著蘇赫說道,“就你還給人超度呢?方才喊我殺他們,也沒見你有什麽不忍之心吧。”
蘇赫誦經已畢。
他撐著地,起了身,又衝著那七具屍身誦了一聲佛號,這才來到林靜姿身旁,“女檀越這就謬誤了,我這不過是在超度自己。”
“少跟我拽什麽禪語機鋒。”林靜姿很有些不耐煩的皺了眉。
蘇赫卻也不搭理她。
鐵鍋裡的雪水已經燒開,他在地上擺開兩個破瓷碗。袍袖墊著端起鍋,用開水衝洗了幾遍瓷碗,這才沏了兩碗水,端給林靜姿一碗,端給自己一碗。
鍋和碗都是這幾名匪盜的家當,破舊卻堪可使用。
他盤坐在石塊上,端起碗。
看著雪落,聽著雪聲。
此刻。
在這蒼涼的荒原上,他就好似正在園中賞梅聽雪,間或烹茶把盞那般愜意。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世間萬事皆如是也。是故,他們種的因,他們自然要受到果,我又為何要有不忍之心?再入輪回,雖也是苦,但未嘗不是福,女檀越以為何如?”
林靜姿低著頭,左右尋不著趁手的東西,便順手捏一個雪團,重重的拋過去,正砸在蘇赫的臉上,“我讓你個假和尚不好好說話!檀越……你自己就是個番蠻子,就不要跟我拽大夏文字了好吧……”
“我這是帶發修行,有師傅,有度牒的。”蘇赫無奈的擦去臉上的雪屑,勉強維系著好容易裝出的一線斯文,抿了一口熱水,分辨道。
“還度牒……真的有麽?你哄誰呢!拿出來看看。”
“這個……自然是沒有帶在身上。
” “哦?那供在哪裡?”林靜姿白了他一眼,“來,你繼續編。”
“京城,萬佛寺,你應該知道吧……”
林靜姿起初並不在意,聽到萬佛寺三個字她不禁愣了一下……
接著便瞪起了黑漆漆的眼瞳,她盯著蘇赫,許久……
最終她還是忍不住咯咯的笑了。
“萬佛寺……就算你是個真和尚,萬佛寺那是京城最大的尼姑庵!拜托,你做戲做個全套!你怎麽不說你的度牒供在萬花樓或者采薇亭這樣的風月之地呢。”
蘇赫糾正她道,“我是帶發修行……不是和尚。”蘇赫指了指自己的頭髮,“還沒有剃度的……”
說到此處,蘇赫的神情不禁有幾分黯淡。
是啊,剃度……
有朝一日,待他皈依佛門,卻再無法請師尊為他剃度了……
“那這麽說來,萬佛寺的靜賢師太,你想必很熟的嘍?”林靜姿撇起嘴角逗他。
蘇赫眼睛一亮,“你知道靜賢師太?那是我師姐……”
“嗯嗯,那寶相寺的主持,濟塵長老又是你師兄嘍?”
“哦……你是說濟塵師侄吧,可不敢亂了輩分,他得管我喊師叔的。”蘇赫一本正經的說道,“對了!京城有座清泉寺你知道麽,在皇城邊兒上……”
“夠了啊……無聊。”林靜姿一腳踢開了地上的碎石子,她不信,甚至對蘇赫所說的胡言亂語也根本就不往心裡去,她壓根不想和這個不知所謂的人繼續再說下去。
見過無恥的,但沒見過蘇赫這般無恥的。這家夥成天東拉西扯的,林靜姿已經搞不清他那句話說的是真的。
但至少她知道,萬佛寺的靜賢師太,確實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門大能。京城乃至大夏的信善們,私下都說她是觀音大士轉世……
她的母親,就曾對此深信不疑。
她瞥一眼正在端著破瓷碗,好似悠哉飲茶的蘇赫……一個北狄的番邦之子,大言不慚的自稱佛子……
她手裡扣一個小石子,隻一彈,就將蘇赫手中的瓷碗擊個粉碎。
看著蘇赫滿臉是水的狼狽樣,無可奈何的望著自己……林靜姿心中妥帖了,對麽,這才是你這家夥該有的模樣!
……
“喂!林姑娘,你這麽做是不是不大地道?”
聽到後面傳來蘇赫的呼喊,林靜姿嘴角帶笑,卻也不回頭,她心裡開心極了。
終於不用再跟這個家夥共乘一騎……
他們現在有七匹不錯的快馬,和一匹強健的騾子。
塗左的馬確實不錯,身姿雄壯,腳步輕健,踏歩而行穩穩當當。
至於蘇赫……
被她像個麻包也似的捆在二麻子的黑馬上。
他不是渾身無力,騎不得馬麽,所以她特意將他在馬上綁扎得結結實實。
哼哼,林靜姿心裡惡狠狠的想著,記得蒲類湖畔的那個夜晚麽?!
姑娘我當時就說過,有朝一日也得讓你蘇赫試試這個滋味!
她的眼睛在地上四下裡亂瞟,只可惜這荒原大漠的找一坨乾牛糞還真是不易……
……
“林靜姿!你還能有點人味兒麽?!”
……
“林女俠,這荒原之上,許多凶險,你不要一意孤行啊……放開我!”
……
“瘋婆娘……解我下來……因果循環……你這是要遭報應的……”
……
蘇赫的聲音越發的遠了。
她輕夾馬腹,胯下這匹棗紅馬便嘚嘚嘚的小跑了起來。
“我是……被你下了藥……染了風寒的……病人……呐……”
林靜姿仰著下頜,微閉著雙目,任憑那冷冰冰的雪片吹拂在臉面上……
雪中策馬,果然是心境舒暢,再寫意不過的了。
他又能如何呢?
再氣不過,他也得自己想辦法忍著。
忍不住,這情緒一激動,就要抽抽……那個罪,真真是誰受誰知道的。
對啊,他還是掛名的帶發修行僧人麽,有度牒的那種……嗯嗯, 參禪修佛,不就是要心境平和麽,看來吃點兒羊角軟筋散,對他而言又是多麽的合適呢。
……
雪,零散飄灑了半日便停了。
天地間,淡淡的覆上一層白色,甚是肅穆。
鉛雲消散,秋日重現,溫吞吞的卻沒什麽熱度。
走的輕省,這一趟直走出幾十裡地。
天色將晚。
這幫馬匪的快馬,真是訓練有素,緊緊跟著棗紅馬也不亂跑的。
林靜姿很滿意,到了安西邊鎮把馬一賣,這至少是幾百兩的進帳……
別說,這無本買賣還真是個不錯的營生。
……
日頭漸漸西落。
遠處西南邊有兩道不高的山崗,模糊的出現在視線裡。林靜姿遙遙望去,兩道山崗左右延綿出數十裡,居中正有一道隘口堪可通過。
這兒是哪裡來著?
林靜姿細細思量,她記性很好,這一帶的輿圖她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只是地形地貌的判別上稍稍差點意思。但只要看到一些標志性的山巒和地段,她判斷起來就簡單很多。
二道崗子。
沒錯的。
林靜姿點點頭,此處距離安西邊鎮也就一百多裡地了。照今日下午這腳程,至多兩日怎麽也到了。
到了安西邊鎮,有輿圖處安西北府的郭俊儀在,那之後的行程也就簡單很多。
郭俊儀在北府一呆就是十來年,邊關的情形自然撚熟,人也實誠,做事老道,讓人再放心不過。
林靜姿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