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狼王的注視下,蘇赫脫去了厚皮袍,露出那一襲黑皮大氅。
林靜姿愕然,這黑風盜的打扮,對這狼王能有什麽用。
她向狼王望去,卻赫然發現,那頭灰狼的眼神中好似泛出一絲疑惑之意?
“過來。”蘇赫身形不敢有絲毫的妄動,僅是咧開嘴角,輕聲召喚著它。
他在做什麽!
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蘇赫竟然緩緩蹲下身來,像是在給小狗喂食般的,伸長了手臂……他將自己的手掌攤開,似乎在向狼王示意著什麽。
狼王果然憤怒了!
那幾頭巨狼頓時挺起了身姿。
那頭始終貓在一旁的黑狼,渾身的毛發都根根豎起。
狼群轟然炸起一股衝天的戾氣,頓時彌漫充斥在這凹谷之中……
甚至連林靜姿都感覺到一種受到侮辱的意味。
……
狼王眼中凶光卻好似漸漸的熄滅了。對待這種程度的侮辱,它已經不會親自動手。
它甚至對他們全然沒了興致。
轉身,它極為輕蔑的將自己的後背亮給他們,就欲縱身離去。
那幾隻領頭的巨狼,此時皆已將粗大的四肢撐起,頓時恢復了雄偉之姿。它們抖動著鬃毛,呲開的牙口中流淌著口涎,那這便是它們的一頓美食了……
……
“你過來,是我。”蘇赫竭力讓自己的聲量平穩,嘗試著輕聲喚道。
聽到蘇赫的聲音,狼王似乎有些遲疑的轉回了頭。
它沒有轉身,只是低垂著狼尾,呲開了牙口,亮出獠牙,嗓吼中發出低沉的威脅聲,回頭看著他。
“是我!被人下了毒,瘦得跟鬼一樣,身上的味道也不對。你這頭白眼狼!我救過你,你仔細認認,好好想想!”
狼王顯然不信。
它根本就不認識這頭兩腳羊。
所以,它憤怒的不再嘶吼,它衝著月光高昂著頭,發出一聲嘹亮而又蒼涼的狼嚎。
撕碎他們!
狼群躁動了。
這是來自於它們的王的呼嚎,這便是不能違背的命令。
“等等!你聽!”蘇赫曲起食指放在口中,打了一個響亮的口哨……
那尖銳的哨聲,回蕩在凹谷中,穿透了荒原,衝上了雲霄。
很有些喜感的,狼王那隻狠戾的獨眼眉角竟然高高的蹙起,耳朵前後擺動著,它神情古怪的傾聽著這聲口哨。
它分辨著,回憶著……
它猛的轉過了身。
然而它的獠牙並未收起,它審視著蘇赫,在他面前來回的徘徊著。
似乎有些焦急,它不能肯定,但它眼中的他卻讓它感覺到越來越熟悉……
黑狼動了。
它近似匍匐著,在狼王的視線之外,在月光的陰影處,悄無聲息的接近到了蘇赫的背後。
它不能容忍它的王有絲毫的猶豫。
它已經跟隨在狼王的身邊太久,它清楚的知道,在這個龐大的族群中,有無數健壯、凶猛的青壯無時不刻的在窺探王的寶座。它的王已經為此征戰了太久,它的王凡單是有絲毫的猶豫和軟弱……不僅僅是狼王,甚至連它自己都將會直面死亡。
雖然它跛著腳,但它異常輕快的就躥起身來,兩隻前爪搭上了蘇赫的肩頭……
林靜姿沒有動。
看著那立起足有一人高的巨狼便就攀附在蘇赫脊背上,那碩大的狼首就在蘇赫的耳背之處……她已嚇得絲毫動彈不得。
蘇赫也沒有動……
因為他只要一動,那在他耳邊噴吐著腥臊熱氣的狼吻就會立即洞穿他的脖頸。
他極為鎮定的衝狼王又攤開了手,嘖嘖的呼喚著它。
黑狼等待著,它就在蘇赫的肩頭注視著它的王。
幾頭巨狼到了蘇赫的身前,獠牙間泛著惡臭的口涎滴滴答答的落在他們的腳邊……
它們都沒有動手。
狼王來了。
它根本不去看蘇赫伸出的手,徑自湊身在蘇赫近前,緩緩的,極為謹慎的嗅著他的手臂,他的胸膛,直至他的脖頸,他的臉面。
它與他對視著。
長吻的上唇收縮顫抖著,慢慢的,它的鼻翼抽動了幾下,收回了自己的獠牙。
長舌自它的唇口處伸出,它重重的舔了舔蘇赫的臉龐……那條粗壯的狼尾,歡快的翹起左右搖擺起來……
這一幕,令林靜姿已經汗透衣衫。
看著抱著狼王嬉戲翻滾的蘇赫,她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
天終於亮了
狼群早已退去。
凹谷外的荒原以遠,皆是高低起伏的大小山包。
翻過一座石山,卻是一片白色的沙漠。
這裡已然沒有積雪,卻儼然一派素白之色。
這裡被稱為白羽沙海。
一道不高的沙梁,在冬日的輝映下沙梁兩側明暗有別。陰影處,卻被映照的格外長些。
在向陽的一面,兩道身影,深一腳淺一腳的漫行在沙海之中。
“你還能行麽?是不是還在發熱?”
“不太行……走哪兒算哪兒吧。”蘇赫臉上有些病態的潮紅,羊角軟筋散和沾染到的風寒讓他的身體愈發的虛弱了。
“一匹馬也沒有了,它們連蹩斷腿的大黑馬也沒有放過。”林靜姿心有余悸的埋怨道。
“它們放過了我們。”
“哼!”一夜未敢睡,林靜姿雙眼疲憊的翻了他一眼,“怎麽樣,我就料到你有後手的!”
“後手?”蘇赫無奈的笑笑,“難道從來沒有人告訴你,你是個很自以為是的女人麽?我是曾經救過它,後來也去看過它一次,那也都是幾年前的事兒了。它畢竟是狼,還能不能認出我也都難說……況且在狼群面前,它要彈壓不住手下,當即撕了我也是正常的……這毫無把握隻憑天命的事兒,也稱得上是後手麽?”
“正常的?昨晚狼群要當真是活撕了咱倆,你不恨它?”
“為什麽恨它……難道說我救它的時候,想到的就是今天要它放過我?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就僅僅只是個交易罷了……我更沒有恨它的理由。”
“那你……恨老孫頭麽?”
蘇赫歎了口氣,“算不得恨吧……他這麽做,也只是因為你給了他的孫女一線希望……”
“那你……”林靜姿想問他,恨自己麽……
她卻終是沒有問出口。
……
白羽沙海,正像這名字一樣,好似一根羽毛般橫亙在野狼谷與安西邊鎮之間。
長,不過五六十裡。寬,卻足有數百裡之遙,更像是一條沙帶。
雖然不過數十裡地,但只靠兩條腿一兩日決計是走不出去的。即便叫沙海,與海卻無半分乾系,這裡正是再純正不過的沙漠。
沙漠,便意味著絕境和死地。
一般的駝隊馬商,寧可選擇往東去繞過沙漠,可是這一圈兜下來便要遠上兩三百裡地,這對於沒有坐騎的林靜姿和蘇赫來說,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
林靜姿在心中默默的盤算著路程,她忽然記起在紅柳灘的時候,蘇赫曾經說過那裡距離安西邊鎮三百裡,此刻這麽看來,他好像並不是有別的心思……
她對於地形位置的記憶,全都來自於輿圖處的那一冊北狄輿圖,她此刻意識到,她關注的大都是直線距離,遠非實際的道途長短。
難道說……
她望了一眼前方蘇赫那蹣跚前行的背影,他沒有在演戲?
對此她只是稍稍動了動心思,卻沒辦法繼續深究下去,因為她必須要面對更加殘酷的現實……
他們到此刻,除了蘇赫身上的一個火折子, 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她也絲毫沒有概念,要在這片沙海中走多久……
兩天?還是三天?
可不論幾天,她卻感覺到能熬過今天就算不錯了。
他們最關鍵的是沒有水……
他們已經很久都沒有喝過水。
……
林靜姿的嘴唇很乾,她下意識的舔了舔,記起蘇赫告訴她在沙漠絕對不能這麽做,又趕忙把舌頭縮了回去。
秋日裡的沙漠算不得太熱,卻格外的乾燥。
人往往就是這樣,可能本身並沒有那麽渴,但當你意識到已經沒有水的時候,這種渴的感覺就會比以往來得強烈很多。
她看一眼前方艱難邁步的蘇赫……
他從來不說渴,從來也不說餓,好像這些事情對他而言根本也就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他沾染了風寒,身體在發熱,他中了羊角軟筋散,完全沒什麽力氣……
可他就那樣一步又一步的在浮沙上邁動著步伐,那顯得高大卻格外瘦削的身形就在她的前面,仿佛他就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
她有些不明白,也有些好奇,究竟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還是男人就都像他一樣的麽?
林靜姿的念頭方起,便瞪起了雙眼……
蘇赫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像一個大字,攤在了沙面上。
她心中一緊,提氣,快步躥到他的近前……
他轉過臉來望著她,“我又渴又餓,渾身乏力,高燒不退……你是抱著我走,還是背著我走,你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