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鎮外的大宅子裡,蘇赫休息了十數日,饒是他生機旺盛恢復力極強,重創之下肩頭依舊疼痛難當,半邊身子都動彈不得。
當日裡,替他處理傷口的竟是金蠶子……卻也不知龍樹上人跟這小東西說了些什麽,金蠶子興致勃勃的就撲了上來,用它那無邊的熱力燒結了蘇赫的肩頭創口,又細細密密的用它那一口利齒將撕裂的筋肉咬合了一遍。
估計是這當間沾染飲下了不少蘇赫的熱血,金蠶子再次作繭湮伏了。
江南事畢。
近衛軍折返京師,一路上操演疾行疾停行軍之法。全軍人不卸甲、馬不停歇的馳騁數日,又扎住營盤停歇一至兩日不等。
似全無章法,卻行跡令人難以捉摸。
這一路自江南北上,亂象較之月前更勝……大小村落皆是莊稼凋零,人心惶惶。沿途各地州縣府衙,見大軍過境,各地官吏紛至遝來,懇請天兵彈壓當地亂民,近衛軍卻始終未派出一兵一卒,隻撿那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繞行避過。
大軍偶然遇到的流民蟻匪,只見到這赳赳鐵騎,便望風而逃,鳥獸四散,卻也一路無事。
……
待蘇赫趕至軍中已是七月二十五,近衛軍全軍已至魯境,接鄰直隸。
午間,始終未曾在軍中露面的蘇赫,聚將升帳。
蘇赫望著帥案之上的兩枚虎符,挪動了一下身子,便疼的咧了嘴。
不看跪倒在帥案之下的秦駿,蘇赫隻望向一側的赤焰,“照這麽說,秦將軍當日是何時出的兵?”
“梁大人手書一到,秦將軍就升帳聚將,整軍出營。”赤焰出列叉手回到。
望向秦駿、赤焰二人,蘇赫沉聲道,“我隻問我的將令之下,陌刀營應該何時出兵?”
秦駿早被剝去甲胄,只剩一身中衣,此時跪在地上倒剪雙臂,只是低頭不語。
赤焰亦是沒有言語。
蘇赫緩緩的坐正了身子,“赤焰!傳我將令,秦將軍沒有按令而行,你該如何做?”
“取下他的首級。”
蘇赫便不再說話。
只是拿手不停的輕點著案上的虎符。
叮當之聲,清脆悅耳。
赤焰一展征袍,跪倒在秦駿身側,“進南陵城,闖漕運總督府,秦將軍一馬當先……親手斬下漕運總督的首級未有絲毫的遲疑。正因為秦將軍勇武,才能保得梁大人周全。”赤焰頓了頓,“秦將軍是一員難得的將才。”
“答非所問。”蘇赫冷笑一聲,“看來,你這是願意為他賠上自己的人頭了!”
“願意。”赤焰頭也不抬的俯身道。
“大將軍!”秦駿在地上嘶聲道,“末將延誤將令,請大將軍治罪!卻與赤焰無乾。”深深的側望赤焰一眼,秦駿虎目圓瞪,“秦某一人做事一人當,貽誤戰機當斬。秦某並無怨言,卻承不下赤焰的這份人情!”
望他一眼,赤焰卻只是一笑,“秦將軍不要搞錯了,我赤焰何須要你承情!當日不取你首級,只因為你在我眼中確算得上是一條漢子。今日賠一顆腦袋給你,也隻為近衛軍需要你這樣的將軍。我赤焰從來就是大將軍座前的一條狗!所以這顆人頭,早就是大將軍的……何時要,我赤焰何時奉上。”
當啷。
將虎符丟在帥案上,蘇赫不再去看案前跪倒的此二人,隻問穆青,“漕幫清繳的如何。”
穆青在漕幫幫著印能善後,耽擱了幾日,不過剛剛趕奔帥帳之中,
“回將軍!漕幫底蘊頗厚,物資繁雜,一時怕是理不出來,估計梅幫主至少也需要半月之余才能將漕幫家底弄個清楚。” 他湊前到蘇赫身側……
蘇赫當即擺了擺手,“有話講在當面,我帳中眾將,沒什麽不可以知道的。只要在此帳中,我蘇赫在眾將面前便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記住。”
他拿手點指白炎,“此次軍中探查的如何?”
白炎出列朗聲道,“軍中暴露行跡的各處探子三十七人,已盡數收押。其余行為鬼祟之人,還需嚴加監視,仔細甄別。”
“都給我收好了,下次出征,拿這三十七顆人頭祭旗。”蘇赫這才對穆青點頭道,“你現在說說看,漕幫的家底如何。”
“回將軍。在漕幫總堂、聚賢莊及泰州十二埠,共起解隱秘銀窖七處。”他抬望一眼蘇赫,“銀錠、金錠……隻粗略算算,合計白銀九百萬兩之多。”
帳中眾將不由得低聲驚呼。
正是在這七處銀窖所在,近衛軍遭到了漕幫幫眾的殊死抵抗,這其間有不少是操一口蜀地方言的好手。這些蜀中人士,顯然不是簡單的江湖之流,皆是訓練有素之輩,進退間甚有章法,據險而守,死戰不退。
他們顯然是專程趕來搶運白銀的,卻在近衛軍的突襲之下很有些措手不及,即便如此,也生生將近衛軍拖了近一晝夜。
然而軍中將領卻不知道,這七處銀窖之中竟然有數目如此驚人的白銀。
蘇赫向帳下眾將大笑道,“如何?早就料到這一趟是肥差……卻未想到居然這麽肥。軍中犒賞之資,這不就有著落了。”
便就在帳中一陣陣興奮的低語中,蘇赫又問穆青,“拓石居的錢莊,在泰州可有分號?”
“錢莊生意,不是拓石居的主業。”穆青搖搖頭,卻不知蘇赫所問何意,“只在京城、南陵兩處設有錢鋪,再無分號。”
“你這就著人送信給穆老,拓石居在泰州的錢莊可以開起來了。”
穆青便是眼中一亮,當即應下。
蘇赫又道,“這九百萬兩,將軍中將士的賞銀算算清楚……”他思忖了片刻,“拿一百萬兩銀票,火速給梁大人送去。”
帳中眾將不由得瞠目結舌!
亂紛紛相互對望一眼,頓時一個個重重的低下頭去。
這……這顯然是要給欽差梁大人的私下賄賂之資,藏著掖著怕人知曉的密事,蘇大將軍如何能在帳中明言……
穆青想了想,遲疑道,“梁大人為人清正廉潔,為官任上兩袖清風,是朝中出了名的清官……這銀票,梁大人怕是不會收的。”
蘇赫放聲大笑間,卻扯動肩頭傷口,不由得呲了牙,“不收,那得看是誰送的,你派人送去就是了。代話給梁大人,他要在南陵做許多收尾善後之事,除了漕運還有南直隸的官場需要逐一打點,手裡沒有銀子怎麽成。”
伸長了脖頸,蘇赫望向跪在案前的赤焰、秦駿二人,“起來吧。這一趟的犒賞銀,你二人分文沒有,可有怨言?”
“不敢!”赤焰起身,“謝將軍不殺之恩。”
“將軍……”秦駿依舊低頭不起。
蘇赫招呼左右親軍,“扶秦將軍起來,給他松綁。”
秦駿掙扎著自己起身,抬眼望向蘇赫,方要說些什麽……
蘇赫抬手止住他的話語,“秦將軍當日說了些什麽,本將已然知曉。秦將軍隻為聖上、為朝廷效死,很好……信不過我蘇赫,也沒關系。但咱們今日就把話說清楚,只要在我帳下聽用,便要按令而行。如若秦將軍自覺太過為難……你的腦袋,我也不要,請秦將軍回神策軍去當一條好漢便是了。”
揉著綁繩松開後尚有些酸麻的手腕,秦駿的臉面上未有絲毫感念蘇赫不殺之恩的意思,他也好似對自己這條性命壓根不當回事。
他不苟言笑的複又衝蘇赫一拱手,“末將既然來到近衛軍,便執意死在近衛軍中,從來也未有回返神策軍的心思。大將軍既然不殺秦某,那秦某便用這條性命征戰沙場,以報君恩!”
“好了!”薛丁山對秦駿這執拗的一根筋簡直是無可奈何,誰不知道蘇大人想要的是一支私軍!
他衝蘇赫一拱手,“大將軍既往不咎,秦將軍還是少說兩句吧。”
秦駿卻在帥案前執意言道,“大將軍,末將尚有一辭,不吐不快。”
薛丁山不由得以掌撫額,不住的搖頭,對這秦駿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就他這性子脾氣,也真難為神策軍的將校沒私下裡下黑手,要了他的性命。
蘇赫卻未有絲毫不虞之色,他穩坐不動,衝秦駿抬了抬手,“秦將軍有話請講吧。”
“謝大將軍。”秦駿面色嚴峻的言道,“這軍陣營盤之中嚴禁藏匿女眷,乃是軍中鐵律。即便神策軍,將校不思武人本職,沆瀣一氣,也決計不敢私自將女眷帶至營中……”他緊皺著眉頭望向蘇赫身側,小凳之上始終在低頭玩著手指的那個小姑娘,“大將軍身為近衛軍主帥,卻如此作為……軍中諸將雖然均是敢怒不敢言,私下裡心中不忿……我秦駿卻看不過眼。看不過眼,便要說個清楚明白!如果大將軍恣意妄為,不思悔改……回到京城,哪怕是冒死進諫,末將也要就此向樞部彈劾大將軍。”
薛丁山聞言隻驚得雙眼園瞪,他當即踏步上前……
卻又退了回去。
這秦駿……他真是服了。
這秦駿……真是沒救了!
秦駿話音方落之際,帥帳之中便變得鴉雀無聲。
眾將偷眼望向這位秦將軍的眼神,均是怨氣滿滿!卻無人敢抬眼看蘇赫此時的臉色……
這秦駿自己找死也就罷了……說什麽,軍中諸將敢怒不敢言,私下裡心中不忿?!這便是要死也要拖上墊背的!
大將軍身邊帶著這麽個小姑娘……這在軍中確實不太合適,可誰也沒拿這當回事。
軍中諸將皆是心照不宣,且不說蘇將軍聖眷之濃,即便蘇將軍不做這近衛軍主帥,脫下這身皮,換上墨麒麟補服,依舊是禦前侍衛統領,正一品的官身!
可這近衛軍的主帥除了蘇將軍,誰人能當。這根本就是蘇將軍一手打造的新軍!
你秦駿不願為蘇大人效死,那便趕緊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滾的越遠越好,莫擋了弟兄們的財運和晉升之路!
可這要死不死的秦駿!這一番話卻說得讓人挑不出任何不是來,可謂言語鑿鑿,句句在理……
便就在眾人皆是深埋其首,以待蘇大將軍的暴風驟雨來臨之際……
卻恍然聽到蘇赫笑道,“秦將軍提醒的好。”
無人抬頭。
是人也都聽得出來,蘇大將軍這說的是反話。
蘇赫將阿南請到身側,他揉了揉阿南的那一頭銀發,“我這就來給諸位介紹。”
他便當著眾將直面將阿南抱起在膝頭,“這是阿南,是我家裡人。”
聽到蘇赫說自己是家裡人,阿南開心的咯咯笑了。
赤焰三人自然是與阿南極為相熟,從前就知道這個可愛伶俐的吉薩小姑娘對蘇赫的心思……見得蘇赫這一趟漠南之行將阿南自巴蓋烏身邊帶了出來,心下也均是替阿南高興。
除他三人之外,再無人敢跟阿南打招呼……唯有秦駿,立身在帥案之前,重重的哼了一聲。
“不瞞諸位,我曾經答應過阿南,她從今往後,無論發生什麽,她都不會離開我的身邊,所以我便只能將她帶在軍中。”蘇赫起了身,“除此之外,阿南在軍中卻有大用。”蘇赫望向秦駿,“從某些方面講,或許比你秦將軍有用。”
“大將軍何故辱我?!”秦駿雙眼園瞪,大聲喝道。
蘇赫衝他擺了擺手,“不是這麽說的,也絲毫沒有辱沒秦將軍的意思。”
“末將敢問大將軍,這位阿南在軍中卻是有何大用?!”秦駿不依不饒的言道。
“此事甚為重要,具體緣由暫且還不能當眾明說。”
“哼!”秦駿不由得冷笑連連。
蘇赫卻絲毫不以為忤,他隻輕聲喚一聲阿南。
“是……要看看他的陌刀營麽?”阿南問。
“嗯。仔細看看,咱們這位秦將軍的陌刀營軍紀如何。”
阿南的左眼白瞳眨了眨。
只不過片刻之功。
“陌刀營中,有三個人好似喝醉了酒……”阿南小聲道。
“休要在帥帳之中胡言亂語!”秦駿厲聲道,“某之陌刀營,軍紀整肅,治下甚嚴……”
他話未說完,便又聽阿南道,“是一名校尉,兩位什長……好像已經被軍中親軍攔下了……廝打了起來呢。”
“千裡眼?”薛丁山猛的抬頭望向阿南,他凝神盯著阿南那隻顯得極為詭異的白瞳,下意識的出聲道。
帳內其余數位掌軍都尉此時都不可置信的相互對望,卻又均是低頭輕笑……
卻無人敢言……
大將軍這是開什麽玩笑,這未免也太過無稽……
秦駿不由得撇起了嘴角,“軍中無戲言……此間帥帳之中皆是宿將,大將軍如何能當眾戲弄我等!”
蘇赫只是看著他笑而不語。
秦駿當即大步來在帳門前,招手喚來自己的親軍小校,他回望一眼蘇赫,大聲令道,“速返營中,看看此時發生些什麽大小事務,逐一報來!”
小校卻不知帥帳中發生了些什麽……只看到自家將軍面色鐵青,應一聲便當即翻身上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