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邯城在大秦軍的猛攻之下,又熬過一日。
下午時分,敵軍重兵猛攻西門,袁承煥知道。
他始終穩穩立身於南門之上,然而他心急如焚。
他一直在等西門示警求援的鍾聲響起……
他最終還是沒有等到,他無比欣慰。
他知道,他的兒子袁闊程,是靠得住的!
當他驚聞袁闊程與登城敵將一同墜落身亡的消息……他的身子只是晃了晃。
他僅是張口吐出一句……
“好孩子。”
南門的戰事甚為慘烈,他根本無瑕去想、去體味喪子之痛。
那麽此刻,敵軍再次慘然退去,他隻覺得自己竟似被抽去了脊梁。
袁闊程戰死城頭的消息,已然傳遍了邯城。
滿城皆哀。
邯城民眾知道,此遭若沒有袁氏父子,怕是城中百姓早已生靈塗炭,在敵軍的魔爪之下深陷水火之中。
他們的頑石知府,石癡太守,為他們已然付出了所有……袁承煥也就這麽一個獨子……
敵軍圍城的這十數日,邯城那幾位極有名望的士紳始終沒有出戶,只是由私兵家仆固守著自己的高門府邸,此刻他們不約而同的來在南門城下,跪拜袁知府。
袁承煥未下城頭。
士紳們愧然留下了數百名府中家丁,助袁知府守城。
在他們之後,邯城中的商賈巨富聯袂而來,叩拜袁承煥。
他亦未見。
商賈們留下了數車白銀,炙烤的牛羊,上佳的陳釀以資犒賞守城軍民。
始終穩穩站立在南門城頭的袁承煥,久久的注視著青灰色的天際。
他不是不動。
是他發現自己的腳,竟似已經一步也挪不動了……
“老爺,下去歇息吧。”甄師爺在一旁悄聲道,“夜間的值守,都安頓好的……”新81中文網更新最快 電腦端:https://
袁承煥微微側首,“甄先生。”
“老爺……”一句節哀,就在口中,甄師爺乾癟的唇際哆嗦著,心中哀痛至極,卻就是吐不出來。
袁承煥緩緩言道,“卻是自有天意。我本以為,闊程名字中的一個闊字,已是取得極好。此刻細思之,所謂程,字從禾,從呈,‘禾’‘呈’相聯莫不是‘送谷物到治所’?隱隱便有‘去’字之意……你覺得這麽解字可對?”
“老爺……切莫再說這些吧……”甄師爺言語間已有哽咽之聲,“公子之忠勇,為萬世之楷模,必為這邯城永世之祭奠……已有萬民動議,欲請立公子為邯城隍……”
袁承煥擺了擺手,“闊程的那三位朋友,請來一見。”
……
燕十三他們早就候在一旁多時,此時步上城頭,隻望見袁承煥那顯得極為消瘦的身影,便一個個跪在他身後。
“袁大人……”
“袁叔!”
袁承煥聞聲,轉過身來,望著身下的這三位與袁闊程年歲相仿的年輕人……
“起來吧,都是好孩子……”他隻高昂著臉,竭力不讓盈在眼眶中的淚水滾落下來,隻對燕十三三人道,“感念三位朋友高義,袁某至此時未來及寥盡地主之誼,實在慚愧!”
佟冬已然是淚流滿面,“袁叔……是我們沒有護住大袁……”
燕十三咬牙道,“稍後夜黑之時,我們便出城將大袁的屍身……搶回來!”
“不必。”袁承煥沉聲道,“這邯城已是多少人家死傷了子弟……闊程雖是某之獨子,卻與他們又有何異……待戰後,再說吧。”
深深的喘過幾口氣,袁承煥低聲道,“袁某對三位的感念之情,大戰之下,無瑕言表,敬請見諒。往後如若能有機會……”就此他啞聲沒有繼續再說下去,頓了頓,他轉言道,“此次喚你們前來,卻有一要緊事務相問。”
“袁叔你說!”
抬手屏退左右,身前隻余甄師爺一人,袁承煥微微俯身道,“偶爾聽聞,你們三人與那蘇赫蘇大人頗有淵源。能否將你們所知的蘇大人,其人其事,不厭巨細與我慢慢道來……”
……
當日,蘇赫親率陌刀營並親軍、探馬五千騎陳兵安陽,邊軍駐地。
邊軍營盤穩穩扎在地勢險要之處,卻是空蕩蕩的,除了留守在此處的王喜及兩千邊騎,白方朔已然於數日悄無聲息的率軍返回甘陝境內。
白方朔置下的方略,蘇赫隱去嚴守臣手書一節,其余的並未對軍中將領有所隱瞞……當即就引來帳中諸將一片嘩然。
眾將皆認為如若這是白方朔一計,要誘近衛軍前去……以安陽之地利,借以兵力的絕對優勢,以逸待勞之下,近衛軍便會遭受滅頂之災……
蘇赫雖然對此行很有把握,卻也不得不承認眾將之慮亦有道理,是以兩部探馬兵分兩路,鷹笛的顛不停在阿南的指引之下潛入邯城周遭,細細打探竇佔奎大秦軍的一應部署,葛振堂的夜不收連夜西去,赴安陽一探白方朔邊軍的動向虛實。
當下便定了計策,蘇赫與秦駿同率陌刀營前去安陽,薛丁山的弩騎軍奔赴邯城東側的渭城,在此地與自京城趕來的近衛軍余部匯合。
兩地之間數百裡,便由百十位親軍探馬往來聯絡消息。
……
“王將軍,久違了。”蘇赫笑看著來在帳中的王喜,出聲招呼道。
抬望蘇赫一眼,王喜依舊是那一副無悲無喜的模樣。
他一身甲胄鮮亮,頂上盔纓爍爍,周身上下穿戴的一絲不苟,便隻俯身衝蘇赫叉手施禮,“邊軍寧遠將,王喜,參見大將軍!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參拜,大將軍見諒。”
蘇赫笑容依舊,“王將軍果然勇毅過人,軍功卓著。不過半年未見,已是寧遠將軍!”
他如何能不明白,將王喜自校尉提拔到寧遠將軍的位置上……顯然是白方朔這廝刻意的在給自己一個難堪。新81中文網更新最快 手機端:https:/
王喜果然還是蘇赫曾經知道的那個王喜……
他躬身未起,一板一眼的未加絲毫的隱瞞,正色道,“末將升任寧遠將軍,不過數日之久。白將軍臨行之前,唯恐末將不能彈壓留給蘇將軍的兩千軍卒,便以戰時所需為由臨時提拔……末將在蘇大將軍麾下充任何職,還憑將軍吩咐!”
蘇赫深意為然的點點頭,他果然未看錯王喜其人,為人做事恪盡職守,不驕不躁,於是他又問道,“如今你麾下這兩千邊騎,可是你從前的部下?”
“回將軍!末將從前充任白將軍身前親軍統領,這兩千邊騎,非是末將從前麾下軍卒。”
“你可降的住?指揮得動?”
聽得蘇赫此問,王喜抬頭望了蘇赫一眼,複又垂首答道,“恕末將愚鈍,不太明白將軍所問。末將連同這兩千軍卒,從此便是將軍治下的近衛軍兵馬,非是末將的私軍……為何要降得住?末將只需管束麾下都尉、校尉,一應軍卒皆有層層軍中將校各自負責。從此隻按將軍將令行事,只要軍規整肅,賞罰分明,不聽令行事當斬便斬,當罰則罰,又為何指揮不動?將軍所意如果另有所指,還請明示。”
“好!”蘇赫朗聲讚道。
秦大嘴早已話在嗓吼間憋了好久,這是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一個邊軍,就是寧遠將軍!
他早就琢磨好的,泰州那檔子事兒,大將軍開恩,算是功過相抵,結果他這個遊擊將軍什麽軍功也沒撈著……這一趟平亂,豁出去他也得撈個遊騎將軍!
他此刻眼前這位邊騎將領……寧遠將?憑什麽!
所以聽聞蘇赫道好,他終就略帶譏諷的放聲道,“說的好聽管什麽用!武人還是得在戰陣上見真章!這麾下兵卒攏不好,軍心可比民意複雜的多了。如果隻論軍規,有穆司馬在就行,何必還要咱們這些個將校。”
穆青卻在一旁微微頷首,對王喜這一番言語心下頗為認同,便出聲問道,“王將軍可曾讀過書?”
王喜對秦駿所言,未加絲毫的辯駁,隻對穆青答道,“讀過五年私塾,算不得讀過書,勉強算是識得字。”
蘇赫與穆青對視一眼,又望一望旁側的秦駿,“待此戰之後,我欲將千五百新軍營置於王將軍麾下,你依舊統帥邊騎,還做寧遠將。王將軍意下如何?”
“回將軍,既然是戰後之事,便等末將在此戰之後尚能生還再說不遲。”
至此,穆青對王喜不由得大為讚歎,由衷的衝蘇赫一拱手,“恭喜將軍得此良才!”
言語間,葛振堂面帶征塵的大步進帳複命。
他一眼不發,環顧帳中之人之後,隻對蘇赫重重的點了點頭,示意探馬盡數歸來,已探得白方朔兵馬離去無礙。
帥案之上,便當即置下輿圖,眾將皆湊在近前,共商明日之戰。
晚間直至次日天明時分,往來於安陽與渭城兩處的流星探馬便不停歇的進出轅門。
營盤之中,風煙四起,徹夜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