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你為什麽會在這裡?”阿南在蘇赫懷裡,怯生生的問她。
胭脂不語,只是借著月光,雙眼在額際前披下的亂發間左右的打量著阿南。
“你是一直在跟著我們麽?”阿南又問。
她好像茫然無措的根本聽不懂。
阿南想要自蘇赫懷中掙脫出來,他手臂緊了緊,“不行。”
阿南仰起臉看著他,“她沒有惡意的,我感覺的到……她這樣,好像很可憐的樣子……”
蘇赫始終在暗中調息,到此時方才順過一口氣來,聽到阿南這麽說,他無奈的搖搖了頭,“我只知道這個你覺得很可憐的人,實在是很恐怖……”
阿南固執的搬開他的手臂,那小小的身板向前踏出一步去,便就在胭脂身前,阿南慢慢的伸出手想要撩開那一頭亂發,看看她的臉……
蘇赫被阿南的這個動作嚇住了。
然而胭脂顯然被嚇得更狠……
她嘴裡唔囔一聲,竟然轉身就逃了。
那道黑影隻幾個起落間,便翻牆而出……轉瞬不見。
……
“你想去找她?”蘇赫蹲下身子問阿南,“為什麽要這麽做?”
阿南低著腦袋搖了搖頭,“不知道……”
“上床,睡覺。”
“不,我要去。”阿南梗著脖頸小聲道,“我總覺得……總覺得她是來找我的。”
蘇赫簡直無奈,“阿南……這胭脂現在看是有些不對,她好像不記得自己是誰,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裡……這很危險。”
他將阿南抱起,放在床榻上,“而且,我有些應付不了她,她的修為很高。”
“這麽說,你沒有她厲害?”
“也不能簡單說誰比誰厲害……這要論起來還是比較複雜的。”
“那一定要簡單說呢?”
蘇赫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瓜,“一定要簡單說的話……這個世上比她厲害的人不多。”
聽蘇赫這麽說,阿南終於放心了。
躺在榻上,阿南卷著被單翻過身去,眼睛卻沒有閉上。
她心裡始終覺得,胭脂的這副怪模樣她似乎有些熟悉。
從前,在阿爾泰山的部落裡,她依稀記得見過這樣的人,這好像和爺爺有些什麽關系的。
……
七月初七,陰霾天。
後半夜裡,便下起了雨。
雨不大,卻淅淅瀝瀝的下到了天明方止。
硯山如硯。
西南方的筆架峰下,硯山山頂是一處偌大平台。
居中有一湖。
湖面不大,是以稱池。
卻深不可測。
湖水呈墨色,故名為墨池。
墨池西南,亭台樓榭似層巒疊嶂,延綿至筆架峰下,便是聞名天下的劍閣。
……
硯山不高,山路卻頗為崎嶇。
一道寬溪順山勢而下,如一條玉帶掛在山間,是為玉帶溪。
半山之處,山道兩旁皆是梯田。
若在晴日裡,層層疊疊的梯田直上遠山,輝映在水中的陽光折射出夢幻般的炫彩,正是大美。
然則在這陰雨之下,薄墨般的天色裡,蜿蜒逶迤的梯田便恍若繞在雲間,卻別有一番畫意。
山道之上,此時熙熙攘攘的皆是登硯山趕往劍閣而去的江湖英雄們。
人人懷揣英雄帖,自有一顆澎湃心。往來招呼,相互見禮,好不熱鬧。
燕十三一行數十人,此時便身在人流之中。
英雄何其多,燕十三已然是看都看膩了。
認識不認識,招呼打得他口乾舌燥。
稍稍得閑,四下望去,他便看到那兩匹神駒……
……
半山之處亦有一池,大小不過方寸間。
此處喚作洗筆池。
昨夜有雨,池下不遠的一處田間水壩,決了堤。
卻也不是什麽大事。
十來位泥腿子,自然無瑕觀瞻這些登山而去的英雄們,一個個擔土挑石的隻想著盡快把這小小水壩重新壘砌起來。
田,就是他們的天。
對他們而言,沒有什麽比自己的田地更大的事兒。
劍閣什麽的,在他們心裡,那便就是硯山頂上的一叢樓宇。
這裡的很多人,面朝黃土背朝天,怕是這一輩子也沒有登頂去瞧一眼的心思。
燕十三眯著眼,眺望著遠處田埂間,混跡在一幫孩童中的那個小小人兒。
依稀就是那個白瞳的阿南。
阿南一早便洗漱一新,梳理了齊整的辮發,換上了嶄新的衣裙。
此時她的白裙之上卻早已是泥點斑斑,被這些孩童的一雙雙泥手抓的髒亂不堪。
她卻咯咯的笑著,渾不在意。
蘇赫與阿南早就到了半山洗筆池,阿南卻被田間一陣陣孩童的哭聲引到了此處。
這裡的孩子,從來都是大人在田間勞作,大的就帶著小的,自己在一旁玩耍。渾鬧著,一個胖小子就被別的孩童拿石頭在腦袋上敲了一個包……
這等小事,大人們不過看著笑笑,阿南到了近前瞧了瞧,沒什麽大礙,就給他拿了自己小布囊中的糖果。
這一拿不要緊,田裡的孩子們就都圍了上來,齊刷刷伸出了十來雙髒乎乎的小手……
……
蘇赫倒也不急。
手臂拄在火龍駒的鞍橋上看著阿南和那些孩童們嬉鬧著。
他的目光卻似不經意的瞥在那一幫高高低低的田間漢子身上。
田壩壘砌的差不多了,泥腿子之中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赤足踩在泥水中,徑直來到了蘇赫身側。
他一副方正面龐,頜下無髯,卻不似泥腿子那般面色黝黑,細看之下頗有幾分白淨儒雅之意。
手裡翻解著卷起在肘間的衣袖,回頭瞅著田間的孩童,他隨口向蘇赫道,“令妹真是好心性。”
蘇赫望他一眼,身子未動,也是隨口應道,“她能一直如此無憂就好。”
“兄弟也是來赴這英雄會的英雄。”
“來看看。英雄這麽多,我恐怕還算不上。”
“哈哈。”那人朗聲笑道,“天下英雄皆自此處過,能稍做駐足的又有幾個。”
蘇赫不解的四下看了看,“此處有什麽特別麽?”
“正因為此處並無任何特別之處。”那人遙望山路上的人流,又將視線落下在蘇赫身上,“卻未必沒有特別之人。”接續的言語間似平淡,他卻又有幾分傲然之意,“他們又能識得誰是真英雄。”
蘇赫望一眼山路上的人流,“他們只怕是要趕著去劍閣。”
“因為急著去劍閣便無瑕四顧正是常人所為,那你為何不急?”此人看著蘇赫問道,“此番英雄會的擂台之上,凡入前十名者,劍閣便有天下名劍奉上,更能在藏書樓借閱劍閣所藏名門劍譜十日,你不急著去試試?”
蘇赫笑了笑,微微側身,亮出身後背縛的刀帶,“我是使刀的。”
此人便複又大笑,“唯真英雄方自在,是大名士才風流。劈山在手,兄弟果然英雄也!”
蘇赫便站直了身子。
“你識得劈山?”蘇赫問。
“你識得我?”他反問。
“曾與兩位大威能聖者朝夕相處,我雖不認識你,但我若識不出你身上的氣機,便是笑話了。”
此人點點頭,“所以你在這裡等我。”
蘇赫看了田間的孩童一眼,“那到不是。我在這裡等阿南,碰巧就看到了你。”蘇赫上下打量一身泥漿土屑的他,遲疑的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裡,做這些事。”
那人不由得咧開了嘴角,傲然笑道,“我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我確是在等一個人。看到他們在田間勞作,我忽然也想試試,於是就這麽做了。”
蘇赫了然,不由得歎道,“想做就做,你這才是是真自在。”又問他,“你要等的人,等到了?”
“等一個人,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兒。因為你不會知道,是你在等他,還是他在等你。”他審視的看著蘇赫,“你膽子很大。你要知道我殺你不難,況且我有殺你的理由。”
蘇赫不由得揉了揉鼻頭,“我想,你暫時還不會這麽做。”
他頗有興致的看著蘇赫,“你對自己的判斷如此自信?”
“事情尚未揭開之前,你不會貿然對我出手,畢竟你們已經謀劃了這麽久……”蘇赫頓了頓,“所以這與自信無關。”
翻好了袖口,他俯身解下挽在膝間的褲腳,“如果作為這田間的農夫,我勸你,這一趟不該來,現在走還來得及。就像我此刻,腳上沾染了泥水,便已不能無垢……”他抬眼望著蘇赫,一字一句的沉聲道,“為大勢計,我可以暫且不怪你。”
無垢……
那便只能是那位秦王府的上官無垢。
蘇赫懂得他話裡話外的意思。
蘇赫沉吟半晌,“如果作為上官青虹,又怎麽說?”
他怔了怔,隨即不禁大笑道,“蘇赫,蘇大將軍此次能大駕光臨,實在是榮幸之至,劍閣蓬蓽生輝。”
蘇赫搖了搖頭,“你言重了。”
“非也,既然蘇大將軍此次攜雷霆天威而來,你便當的起。”
蘇赫轉頭望著上山的人流,“我只知道,他們應該在等你。”
他便點點頭,放下掖在腰際的長衫下擺,“他們等得起。我也一樣。”
“那就劍閣見。”蘇赫道。
“好。既然你執意要如此做,那我等你。”
言罷他便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
……
阿南伸開雙臂,自田埂上歪歪斜斜的走了回來,她看一眼那人寬大的背影,問蘇赫,“同誰說話呢?”
蘇赫拿手心擦掉了她臉蛋上的泥點,“上官青虹。”
“你認識他?”阿南不知道上官青虹是誰,她也從來不關心這些,便只是隨口問道。
蘇赫搖了搖頭,“不認識。只是他似乎認出了我。”
阿南歪著腦袋,乍起手臂,要蘇赫抱她上馬,“他就是那個很厲害的人麽?”
蘇赫點點頭。
“認出你,會有麻煩麽?”
蘇赫抱起了她,“有麻煩。卻也沒辦法的。”
阿南便在他懷中,扳正了他的臉,“你騎火龍駒,背著劈山刀,不就是為了讓人認出你麽?”
“咦……你怎麽知道的?”蘇赫不由得奇道。
“我不是小孩子了。”阿南湊近了看著他,白瞳眨了又眨,“你故意要讓人知道你在這裡。因為主將不在,他們就會對你的騎軍放松警惕,然後你就讓鷹笛他們突然動手。哼!你好狡猾的。”
蘇赫下意識的四下望了望,“你那時候不是睡了麽?”
“嗯,睡了,又沒睡著。”
阿南在嘶風獸上扭過身來。
她那銀色的辮發隨之散動著,似有熒光流動其間,蘇赫竟被晃了眼。
阿南嘟起了嘴,不樂意的低聲道,“我不喜歡拿我的好吃的給方才那個小胖子。”
“怎麽?”
“他幾次想要摸我的臉呢……好討厭!”
蘇赫揉了揉鼻頭,“唔,知道了。下次不會要你這麽做了。”
“還有。”
“你說。”
“我也不喜歡別人說我是你的妹妹。”
“唔……知道了。”
“嗯。下次再有人說我是你妹妹,你知道該怎麽說?”
“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