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酒樓在江南各地都有分號。
在潘家鎮的江南春裡喝一杯再正宗不過的江南春,胸腹間便正如春回江南那般愜意舒爽。
然而蘇赫此時的舒爽愜意卻差那麽點意思,他端著酒杯看著印能光溜溜的禿瓢,“別人總是偷眼瞅著咱們……你有沒有覺得是因為咱們這裡要比別處亮一些?”
印能聞言,認真的四下打量一番別桌的食客,搖了搖頭,“我覺得是因為已是夏季,而你依舊穿著這身黑皮氅,顯得很有域外風情頗為招搖之外,別人是怕你熱壞了自己。”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以我如今的修為,早已是冷熱無懼。然而一位和尚,卻在這裡喝酒吃肉,正常人就會覺得很扎眼。”
“很扎眼麽?”印能問。
蘇赫抬手,請身旁的阿南發言。
阿南始終笑眯眯的看著這位印能和尚,她總覺得印能很風趣,很有意思,對這一點蘇赫表示很不理解。
阿南想了想,這才說道,“光腦袋,這樣會覺得涼快些吧……”
印能深以為然的衝她舉杯,“當浮一大白。”
席間一壺酒,只有三道菜。
河鮮三白,正是江南春百年不變的招牌。
清蒸白魚,銀魚做羹,白蝦自然是用上好的江南春陳釀嗆醉了的。
阿南吃的很新奇,她還從未吃過蝦,卻是很喜歡這剝出來白白嫩嫩甜滋滋的東西。
醉蝦有酒,阿南的小臉不一會便吃得紅璞璞可愛喜人。
……
潘家鎮也就只有江南春算是場面大些,江湖英雄們也拉不下臉面去那街邊的攤販上吃食,是以燕十三一行幾十位也均在這一家店裡坐了。
紫鹿畢竟年紀小些,一雙大眼睛緊盯著那桌上的三個人,幾次憤憤的要起身前去說道些什麽,卻均被身旁的付煙生私下裡拽住。
但她不知為什麽,就看著那三個人不順眼。怎麽現在就這麽多讓人看著就討厭的人呢?一個狄人,帶著個白眼仁的小妖精,還搭著個酒肉和尚……
付煙生便悄聲的對她說道,“紫鹿妹妹,你難道忘了陸大叔都跟咱們說過什麽?江湖中哪三種人不能惹也不好惹麽?”
陸修賢聽在耳中,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衝他點了點頭。
紫鹿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老道人、小和尚和女人,“可是那個和尚……你瞧瞧,吃肉喝酒來著……我方才就說他是個假和尚的。”
即便是假和尚,也是一位外門登峰的假和尚,是以對她此言卻沒有人答話。倒是八卦門的魏源,與陸修賢、郭躍山兩位低語道,“怕是這和尚是有些古怪……靜賢師太已經圓寂,和師太同輩的高僧現在還有幾位?”
郭躍山思忖著言道,“隱世的肯定是有的,知道的,大報恩寺的心燈方丈是一位。”
魏源偷眼瞧著蘇赫,“心燈大師如今年過七旬了吧,那小子才多大年歲,還是個狄人……不成,咱們得盯著些,說不得那些旁門左道就會對這次英雄會動些什麽心思。”
陸修賢老神在在的笑了笑,“二位還是有吃便吃,稍安勿躁吧。”
“陸兄這是何意?”
“二位也不想想,這裡是什麽地方。劍閣想必早就將這一帶嚴防死守,怕是此間之事早有人報於雙劍知道。那左手劍冰凌,眼中揉不得半點沙子,還用得著兩位老弟替劍閣操這份心……”
魏源一愣之下,當即自嘲般的笑了笑,“確是老了……有劍閣的雙劍合璧在,
這些宵小之徒斷不能猖狂下去的。” 侯鴻亮低低得冷哼一聲,“就他二人,即便是龍是蛟,又能在劍閣翻出些什麽風浪來。”瞅一眼同桌而坐的燕十三與佟冬,他頗為不滿的帶著教訓的口氣道,“兩位賢弟,今後行走江湖招子放亮些,與這些不知所謂的人還是少來往。惹禍上身,便有無盡的麻煩。”
燕十三與佟冬面帶慚顏,點頭稱是。
燕十三家在京城,這當間話未多說心裡卻始終在嘀咕……
靜賢師太?!
京城祈雪的熱鬧他是混在人群中從頭瞧到了尾。
他忽然便心裡動了動,他記起靜賢師太是有位年輕的師弟的……
他遲疑的望向堂間桌前的蘇赫,又暗自搖頭笑了笑。自己這確實是想多了,靜賢師太的那位師弟……那是什麽樣的人物!
京城裡這大半年,風頭最勁的非此人莫屬。
正一品的禦前侍衛統領,近衛軍的大將軍!那是什麽身份,他燕十三連偷瞧一眼都不敢的天家重臣。
秦王如何?!秦王與錢四爺的采薇亭,京城最盛的銷金窟,人說拆就給拆了。到現在,就閑撂著,錢四爺連重建的心思都不敢有。
要說人家是天上的飛龍,面前這蘇赫連條滋泥裡的蛆蟲都算不上……
燕十三灌下一杯酒,總覺摸著蘇赫這名字自己好像哪裡聽過?不過這縹緲的心思,也就被酒水衝淡了去。
……
潘家鎮外的一座大宅子。
早已拾掇一新,卻空無一人。
連日常侍奉的一應侍女傭人也是皆無。
蘇赫步入正堂,便居中而坐。
阿南覺得新奇,四下轉悠著在堂間這裡瞅瞅,那裡看看,覺著乏了就在椅凳上貓著,也不打攪蘇赫與印能說話。
“濟塵那裡,穩?”蘇赫問。
“穩。”
“我一直想問你來著,當初康公公怎麽會將你安置到寶相寺當了和尚?”
印能反問他一句,“你知道如今這天底下最富庶的是什麽行當。”
蘇赫一點即透,卻猶自不信,“照你這麽問,難不成不是商賈,倒是佛門?”
“自古佛道二門便是巨富,如今道門勢弱些,所以正是佛門。而且放折子收利錢,早先就是從寺院開始的。”
“有這一說?”蘇赫倒是奇了。
“寺院有僧田、僧產、香火供奉、信善自捐……光景不濟的年份,便有那窮苦人向佛門借債買種買耕具啥的,還的時候自然要加上點利錢……便從這開始,佛門就發現這是個好營生。”印能頗有意味的看著蘇赫,“你知道你拆的采薇亭,錢四海租的是何處的產業?”
“也是佛門?!”
“寶相寺的。那一片地界,都是寶相寺的。”印能笑了笑,“你猜猜看,濟塵方丈當年為了謀取僧正一職,私下裡打點了多少銀子。”
“數目不小?”
“十八萬兩。所以康公公對佛門不得不防。”
“要防著佛門生變,隻你一人在寶相寺又有何用?”
“自然不止我一人,也不止是寶相寺。”印能頓了頓,“我在寶相寺五年,其實也隻做了一件事。我終於查出了濟塵方丈在俗世還有個兒子……”
蘇赫便瞪大了眼,“不會吧……濟塵不是自小就出家在寺裡?”
“他的兒子現如今就在康公公手裡。之所以說濟塵很穩,根本無需擔心,是因為康公公隨時都可以將他的兒子變成太監。”
蘇赫了然,“濟塵在握,康公公使錢也很方便。”他話鋒一轉,“漕幫李煜,現在劍閣?”
印能微微的搖搖頭,“最讓人拿不準的,就是這個李煜……他的行蹤太過詭秘,甚至在漕幫中也是甚少露面。主事漕幫的是他的義子李顯,即便幫中有大事不決,也多是帶話給李顯代為傳達……”
言聽至此,蘇赫也覺得頭大,“這真是大麻煩!看來非得我現身劍閣,將他引出來才行。”
極為鄭重的望著蘇赫,印能沉聲道,“你執意要這麽做,恐怕會有頗多凶險。”
“沒事,只要南巫能如約而至……不將他拿下,漕幫這百足之蟲只怕是死而不僵。”
印能點頭稱是,“聽說蜀中也來了人。 ”
“果然?!”
“果然!”印能極為肯定的答道,“兵馬已全部安置妥當。欽差梁禦史這些時日也已經攪的漕運總督府雞犬不寧,只要這一回不走脫了寇首李煜,清剿漕幫便在一日之間。”
“上官青虹今次搞的這英雄會,想要天下武林策應蜀中起事……”蘇赫搖了搖頭,“這位大威能聖者,到底動的什麽心思?”
“要說他的心思,其實也不過就這半年間的事兒。”印能看了蘇赫一眼,“佛門兩位大威能先後圓寂,令這上官青虹意識到大威能境一樣是會死的……”
“所以他怕死?”蘇赫不信。
“上官青虹如此高的修為境界,倒不至於怕死,他只是想在死之前再領略一番成王的滋味而已。聽說蜀中那位已經允諾,一旦事成,便會封他個吳王。”
蘇赫不可置信的看著印能,“連這些你都打探的到?!”
“這是康公公的功課做的足而已。不過……漕幫負責一應消息聯絡的,便是這江南春的背後東家,我父的舊識,從前七十二連鄔的第三把交椅,我叫三叔爺的。”
“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這位三叔爺還會認你這位梅家塢的後人?”蘇赫略有遲疑的問了句。
印能看著他,便好像看著一位白癡……
“怎麽可能認我……自從嚴守臣暗中扶持李家上位,做了漕幫的龍頭老大,三叔爺在幫裡就被從漕運上排擠了出來,始終隻負責黃寺庵的那些個雜事。所以他一直心中不忿……”印能衝蘇赫道,“他認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