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
庫蘇古兒湖畔。
已是冰封天地。
今冬雪下的不多,卻是極冷。
對草原的牧人而言,這本該是一個窩冬的季節,然而此時,自湖畔直至若隱若現的遠山之處,戰馬嘶鳴,人聲鼎沸,好一派紛亂熱鬧的場景。
一望無際的帳房間,數座巨大的金帳如鶴立雞群般屹立其間,周遭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勇士護衛,接續步入金帳的皆是各部頭人及北狄重將。
數面巨大的帳簾早已揭去,冬日豔陽輝映在冰雪之上甚是耀眼,映照的大帳之中金碧輝煌。
居中的火池中赤碳熊熊,散播出無邊熱力,將金帳之內烘烤的溫暖如春。
巴蓋烏大馬金刀的端坐於汗座之上,在他身後,身材魁梧的雄獅鐵佔昂身而立,部落頭人們則圍列大帳四周。
在他那北極熊皮覆蓋的汗座右首處,壯碩雄宏蒙真右賢王敞懷而座,一隻大手不停的撓抓著胸前濃密的護心毛。左側,支起一面巨大的獸皮輿圖,軍師韓康正在輿圖前沉吟不語。
金帳之內,一道道鷹視狼顧般的視線,此刻均匯聚在韓康身上。
他望一眼巴蓋烏,正了身子,手指輿圖,“我有三策,獻於大汗。”
巴蓋烏環視著帳中眾將,又將視線落在右首之處。
右賢王兀木應著他的視線,甚為隨意的揚了揚手。
“講來!”巴蓋烏隨即沉聲道。
“上策。”韓康的手臂揮向輿圖的北端,“來年春夏之交,我軍兵進漠北。此處隻留防禦之兵,靜觀大夏之變。據悉自今春起,大夏便是一派紛亂。先有甘陝竇佔奎作亂,所部自甘涼一路東進,直入直隸邯城之下,大夏京畿震動。雖然竇佔奎隻曇花一現便就覆滅,然則在其之後,烽煙四起,先後有魯地、楚地、吳地義軍各自稱王。今秋大夏朝堂可謂翻天覆地,國公嚴守臣病故之後,帝黨異軍突起,景帝雖已親政,擺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爛攤子……便就在此時此刻,嚴守臣之堂兄甘陝總督嚴守製,其子撫遠大將軍嚴峻傑,已舉兵在秦地反了大夏。”
他頓了頓,“待我軍一舉拿下漠北蒙真,屆時大汗治下的版圖堪比大夏,控弦之勇何止百萬。可在阿爾泰山以西,立左賢王,漠北立北賢王,與右賢王三王分而治之。經營數年,徐徐圖之,必然兵強馬壯。我之浮漲,彼之羸弱,長消之間,待我大軍南下叩邊之際,大夏不過唾手可得。”
韓康話音一畢,金帳內便響起右賢王一聲冷笑。
他也不言語,僅是極為不屑的向後一靠,大椅便幾欲支撐不住吱扭亂響。
巴蓋烏便就衝他壓了壓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中策講來。”
韓康踱開幾步,在火池邊烤了烤手,活動了手腳,這才複又來在輿圖之前。
“中策。”隨著他這一聲,便有兩位侍從上前,重新掛上輿圖一張。
眾人拿眼望去,此一張輿圖上已經標記的甚為清楚。
四個猩紅的箭頭,分別自西、西北、北、東北四個方位將大夏中原團團圍住。
“來年夏秋之際……”韓康指點著輿圖上方的三道箭頭,“我軍兵分三路。自懷化關、雁鳴關、鐵門關,齊頭並進。此舉將會令大夏各路守將分兵迎擊,疲於奔命,難以形成合擊之力。然則,如若明年就要舉兵……”他手指懷化關一帶,“我軍西北兵力不足,難以形成有效的牽製。況且大夏甘涼之地,自古便民風彪悍……此計,
勢必要連橫西戎兵馬。”他的手臂點指在輿圖極西之地,“大汗已與西戎吐蕃有過數次接觸。吐藩王為人雖有雄心卻並無大志,始終猶豫不決,頗有些待價而沽之意。如今當務之急便是要說動吐藩王的東進之心……” 右賢王直起身子仔細聆聽之際,脫口而出的問道,“他的胃口有多大?”
韓康目視巴蓋烏,直待巴蓋烏衝他點了點頭,這才將手指在漢中一帶,“這幾次的往來,我們根據吐藩王言下之意,他意屬秦嶺以西……”
他眼見得右賢王聞言便是眉峰猛皺,便接著將手臂下劃至西南,“直至西蜀。”
“我呸!”張口便一口濃痰噴進火池之中,右賢王勃然大怒!
“想要大夏整個西南半壁……”右賢王霍然起身,“這個土鱉怎麽不說他還想要大夏京城?!”
“放他娘的羅圈屁!”他甩開膀子大步來到輿圖之前,大手拍在輿圖之南,“費了半天勁,最終能不能橫渡大江、馬踏嶺南都還不知道,他就想要去一半之地!”
他瞪了韓康一眼,“你告訴他,待我北狄拿下大夏全境,我就要去他的吐蕃王宮撒一泡尿去!讓他洗乾淨脖子乖乖等著便是!”
他隨即支起下巴,斜斜望向巴蓋烏,“我說大汗,咱們來不了這些!什麽上策中策……咱們北狄草原漢子,從來要不就提刀上馬一氣兒殺個痛快,要莫就趕羊回帳抱著婆娘生娃兒!”
金帳之中頓時就哄笑聲四起。
“你們說是不是!”右賢王衝帳中眾人大笑道,“漠北那幫孫子,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說不準咱們兵發漠北連個鬼影兒都找不到……”
言語至此,這個甚為狂傲的右賢王卻罕見的面帶凝重之色,“大汗,如今咱們召集的各部勇士足有七八十萬。如果此時不打……聚集這麽多勇士可就是個大麻煩!草場可就都荒了……青壯們都聚在這兒整整一個秋天,家裡的牛羊牲畜誰來養?來年,族人們吃啥喝啥!”
韓康聞言,趕忙上前言道,“大汗,萬萬急不得啊……”
右賢王便當即要惱,“急不得?這等了又等!等來了個啥?!我告訴你,如果來兩場雪暴,凍死個幾百萬頭牲畜,再招的各處泛了狼災……人都活不下去,還打個屁!你眼瞅不見?咱們的戰馬都開始掉膘了!”
巴蓋烏始終漠無表情的注視著他,到此方才時沉吟著道,“今日召集各位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右賢王稍安勿躁嘛,韓先生說的也不無道理……”
右賢王頓時將那鐵鑄一般的胸膛拍的啪啪作響,“大汗!原本可不是這麽說的!我兀木原先是對征戰大夏還有些猶豫,可今日韓先生這都是些什麽狗屁計策……還什麽徐徐圖之……今天我就把話撂這兒,這一等就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你我可就都等到老了!”
他一甩皮袍大袖,抬臂一揮,當即帳內就有眾多他屬下的頭人隨之出列,“咱們走,讓大汗去等吧。”
巴蓋烏的面色當即就陰沉下來。
待得兀木大步來到帳中火池之處,巴蓋烏厲聲喝道,“慢!”
兀木聞聲停駐了腳步。
“右賢王!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不明擺著?!大汗既然要等,我右賢王部自然是回家放羊。”
大手猛的一拍汗座扶手,巴蓋烏怒聲道,“兀木!今日金帳議事便由不得你想來便想走便走!你心中如何想,大可在諸位頭人和眾將面前言說清楚。”
呼呼的喘著粗氣,兀木也不看巴蓋烏,大步來在輿圖之前,久為刀把箭柄磨礪的粗糙大手便就指在輿圖中央,大夏京城的東北一側,“鐵門關。”
他臂膀一動,手指再點在正北之處,“雁鳴關。”
這才微微側身對巴蓋烏和帳內諸位鄭重的說道,“我與大汗分兵兩處,即刻出兵!不怕諸位笑話,這雁鳴關,我打不下來。但這鐵門關,離我的喀山不遠,此地我甚為熟悉,估摸著在這裡葬掉三萬勇士,我右賢王部就能破此關揮兵南下!”
他隻言說至此,帳內眾人的呼吸便就都急促了起來……
破關南下!
那便已入大夏國境!
所有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就緊緊盯在右賢王身上。
此時誰人也未發覺,韓康投向巴蓋烏的眼神中精光一閃。
兩人只是短瞬的對視之下……
韓康的嘴角就似帶出了一絲笑意。
之所以會等到此時,一是秘密派往漠北的各路探馬將將返回。這一去數月,縱橫漠北數千裡之地,竟未發現漠北蒙真的王庭所在。根據留下的蹤跡判斷,漠北蒙真已向西遷徙而去……由此他與巴蓋烏二人方才心下大定。
再者,便就是這個右賢王!
他雖是早早歸降,卻對舉兵南征遲遲未下決心。
韓康便就硬生生耗了他這數月之久。
聚集大軍而不動,僅是這冬日裡每日的兵馬嚼用,就已令這位右賢王心焦氣躁。
那麽,如此種種,便就是為了今日!
韓康不禁心中連連得意,他與巴蓋烏等得就是要右賢王主動言戰!
……
巴蓋烏隨即便直起身子,衝右賢王帶有慫恿之意的急急言道,“說下去!”
右賢王對他們二人的這一暗下舉動並未有絲毫的覺察,僅是對帳中諸將嘿嘿一笑,他的手在大夏京城旁側一滑,“要說我兀木也有自知之明,即便南下,去大夏京城的這一路多為山地,騎軍並不好走……”他搖搖頭,“所以這京城,我一不願啃,二也確實啃不下來……”
拿手點在京城東南旁側,他一邊思忖一邊言道,“我陳兵在此,將周遭的大夏州府個個擊破,目的有三。一,將這左近之地攪的稀爛,嚇也將大夏京城裡的那些個官老爺尿了褲子。二,力阻東來的大夏援兵。三,按我料想,大夏的京畿六軍必然會前來與我開戰,如此便能為大汗的兵馬自雁鳴關東進減輕阻力。”
言罷,他輕輕松松的抖一抖半敞的皮袍,“至於雁鳴關怎麽打,那就是大汗的事兒了。待大汗的大軍開到,咱們合兵一處,這大夏的京城嘛……”他揮臂指向韓康,“那就得看咱們韓先生的手段了。”
帳內頓時群情激奮起來。
放聲大笑者有之,插科打諢者有之,高低聲起,被提及最多的,正是財物、女人和奴隸……
在這一片吵雜聲中,居於帳尾的祖天雄和楊戩二人始終默不作聲。
他二人悄然對視一眼,面上均是愁雲密布。
他們自北狄至漠南,始終在巴蓋烏軍中效力,他們再清楚不過,這位看似粗鄙不堪的右賢王,其人實則非同小可。
這也正是巴蓋烏放任他在金帳之中恣意放言的原因所在。
右賢王兀木,是一位堪比蒲類穆松王的草原梟雄。看似從來衣衫不整,行為俗陋,似是庸碌之輩……實則這位右賢王為人機警異常,眼光亦是極為毒辣,否則他決計不會在審時度勢之下,未經一戰便毅然率部投在巴蓋烏座前。
在祖天雄與楊戩看來,破鐵門關南下並無絲毫出奇之處,歷來北方遊騎也曾選擇這條路進犯中原。從來中原王朝講究天子守國門,是以京師重地多少朝也未曾換過地兒。可這位右賢王這番戰策的厲害之處便在於,他對於自己的實力非常清楚,從不欲貪功冒進。
對大夏京城圍而不打,隻待巴蓋烏的大軍自雁鳴關東進……隻這一條……這兩位老將心中便是一沉,這就足已見得這位右賢王的過人之處。
他們老兄弟二人,隨巴蓋烏自天山腳下轉戰數千裡,可謂戰功赫赫。如今巴蓋烏已拿下漠南全境,兵鋒直指大夏中原……雖然早已失卻了對大夏的盡忠之心,可真到了這一刻……
卻叫他們如何能親率北狄大軍,馬踏中原。
是以祖天雄日日拿酒度日,楊戩也早就再對兵事不置一詞。
接下來的帳議,巴蓋烏對右賢王有哪些讚譽之辭,又對帳中諸將言說了何等豪言壯語,他們已沒有興趣去聽。
韓康隨著右賢王之意,細細言說的雁門戰策,他們也渾不在意。
隻待右賢王兀木,當眾點出要穆哈因在他右路大軍中出任參軍之際……
祖天雄心中便是一涼。
且不論韓康,奇謀不斷,招招便應在大夏邊關薄弱之地……這右路如若有黑狐穆哈因輔佐,這鐵門關便鐵鐵的完了。
他與楊戩不由得搖頭低歎。
赤焰白炎與鷹笛尚能拚死一搏,投了蘇赫而去。
他們已是老了,此時想走,卻談何容易。
前次蘇赫親身趕奔庫蘇古兒湖畔的金帳之前,他們身在喀山的那達慕盛會上,即便聽說此事,也斷不敢來尋蘇赫……他們知道自己走不了,反為蘇赫累贅,是以連見一面的心思也都皆無。
都是年過六旬的年紀,且活一天算一天吧。
……
帳議散時,便已定下出兵大計。
一位位北狄重將,挺胸疊肚,雄赳赳步出帳外。
兩位老將軍隨著眾人步出金帳之時,便聞聽巴蓋烏高聲呼喝二人的名字。
祖天雄望了楊戩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光禿禿的腦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