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仲秋八月間。
天山北麓,已是白雪皚皚,肅殺四野。
嘶風獸鼻口之下的長鬃之上結滿了冰霜。呼吸間,噴吐著一縷縷白練之氣。
蘇赫遙望山脊之下的遠方,在那裡,在目視可見雪域牧原之上,正是姑師王庭的所在。
卻如同炸了鍋的蟻穴一般,一場雪原上極盡慘烈的廝殺已經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久在大漠草原,眾人皆是目力極強。
聶鋒手搭涼棚,遮掩著白雪輝映的耀眼日光……
“是高昌的軍隊與姑師殘部在圍攻吉薩人。”聶鋒緩緩放下手,沉聲道。
蘇赫目視山下,眉峰緊鎖,“吉薩人……怎麽高昌卻又與姑師殘部合兵一處?”
他身側的祖天雄凝視許久,低聲道,“看樣子,吉薩人這是從蒲類敗退回來了……”
昨夜從浦類送信歸來的白炎,此刻面上仍掛著風塵之意,他在蘇赫身側低聲道,“我趕到的時候,穆松王已將吉薩人殺的大敗……若不是……”
蘇赫已然從白炎口中知曉了發生在浦類的一切,他抬臂止住白炎繼續說下去,語氣漠然的令組天雄臉頰上的贅肉不禁抖了抖,“沒有若不是,也不會有奇跡。這些都不過是弱者的臆想罷了……”
言罷,他獨自帶馬踏前一步,沉默的盯著山下的戰事。
……
黑風盜,此時人人心中無比的振奮!
稱汗!
北狄可汗。
域外北地之主。
靠誰?靠他們這一幫流寇馬匪?誰敢信!
但蘇赫這麽說了,他們就敢這麽乾!
怕甚。
他們反正也沒有什麽割舍不下的東西。
充其量,大不了回返黑風寨……再回去做那黑風盜,也還是自家買賣。
可一旦真成了事……如若蘇赫成了汗王,所有的黑風盜都清楚,大當家的絕不會虧待他們。
憑著軍功,即便封不了王,舒坦的過個下半輩子那是穩穩的!
這一趟出來,能不能回去不打緊,左右是靠砍下的人頭說事。廝殺漢,隻管豁出命去奮力拚殺就是!
然而,這卻並不是所有人的心思。
幾位千人長,就各有各的心思。
他們幾個,本也就不是普通的亡命之徒。
響山自打出得寨子,襠裡就是熱辣辣的。此時更是胯下一緊,他早就坐立不安,激動得快要按捺不住自己刀頭舔血的欲望。
曼巴雙眼火熱的望著遠處沙場間往來馳騁的高昌人,如果可能,他隻想將他們的頭顱一顆顆的砍下!不共戴天的仇恨,令他對每一位高昌人都恨之入骨。
兩位夏人千人長,戰驚濤與武飛鵬,默默的在馬上對視一眼。他們本是關內的豪強,無奈自己的老巢被蘇赫連鍋端了……
廝殺本是尋常事,要賣命自然就要看值不值。靠刀馬活命吃飯,他們二人無所謂面對的是狄人還是夏人,只是這北狄可汗該是有多大的陣勢他們甚至比這些狄人還要清楚……
那是域外西北,直到雪山盡頭幾千裡的地域!要征服如此廣闊的天地,單只靠他們這幾千騎……
二人眼裡,皆是不置可否的意味。
以往不過是小場面,他們就要看看蘇赫這一陣仗要如何抉擇。
……
極遠處,煞白的雪域之上。
姑師王庭所在的周遭。
好似一團黑霧般散漫其間的吉薩人,正在奮力拚殺收縮著騎隊。
高昌人已然從西北兩側,漸漸的合攏。
吉薩人的頹勢盡顯。
此時,如若黑風寨的黑騎軍斜裡插入吉薩人的後隊……
那必將是雷霆一擊!
吉薩可滅!
蘇赫的眼神,望著疲於應對的吉薩人,如同怦然燃燒的烈火般滿滿皆是恨意。
他已然暗自將拳頭捏的嘎嘣作響!
蘇赫緩緩的收回了目光。
他望向身側,不著甲胄,裹在厚實的皮袍中的光頭和尚祖天雄。
“如此態勢之下,吉薩人不過唾手可得,大仇可報!你且如何決斷?”祖天雄似笑非笑的問道。
“高昌!”蘇赫眯了眯眼,異常果決的言道。
祖天雄聞言,終於長長的呼出一口白氣,心下不由得感到欣慰妥帖。他轉出個大拇哥,在蘇赫眼前晃了晃。
祖天雄方才其實始終是惴惴不安的。
他生怕吉薩人的覆滅近在眼前,蘇赫由此失卻了決斷。
這個抉擇不容易做。
尋常人,也做不得。
“殺退高昌,救回吉薩人,拿下姑師王庭!”蘇赫咬牙道。
“很好!這一石三鳥之計……不錯!”祖天雄摸了摸自己的腦殼哈哈笑道,對蘇赫已是甚感欣慰。
與蘇赫對視一眼,二人雙雙將目光投向山脊下的遠方。
……
“百人長以上。”蘇赫揮動手臂,又衝聶鋒示意道。
頃刻間,山坳裡雪屑飛揚。
烏央烏央的馬隊中數十騎如箭矢般越眾而出。
他們頃刻間便湧在了蘇赫周遭。
“備馬全部留在此處。”蘇赫抬手在眾人中點道,“鐵佔。”
始終陰沉著臉的鐵佔催馬踏前一步。
鐵佔的臉很黑。
他的話很少,與蘇赫更是無話可談。
與他一起創建黑風寨的另兩位王城侍衛統領,皆已死在蘇赫的刀下。
他自黑窯鐵礦帶出的黑曜兵,昨日晨時剛剛趕到山寨。
“黑曜騎,隨我陣前突擊。”蘇赫令下決然。
鐵佔隻望了望蘇赫,抱雙拳抬手一拱,便一言不發的轉身歸列。
“曼巴,響山。左翼。”
“戰驚濤,武飛鵬。右翼。”
“聶鋒,率其余騎軍居中策應,由你權宜調動。”
蘇赫轉過身去,長臂自山脊間揮向姑師王庭的西北方向。
“自高昌人身後殺入,橫向殺出……解吉薩之圍。”
……
索倫身在騎隊之中。
此時的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名黑騎軍。
伸長了脖頸,他目光炙熱的望著坡頂山脊邊的那數十人。
四哥蘇赫在那裡。
那裡聚集著黑騎軍所有百人長以上的頭領。
心中暗自發著狠,索倫定下決心,有朝一日,他也要策馬站在那裡!他要帶領麾下的騎軍替阿爸,替浦類報仇!
他的手,不停的摸索著腰側的那一柄戰刀。
蘇赫給他的戰刀。
時不時的,索倫就會轉過身後的硬弓,他已經檢查了數遍。
這是一支盤羊角複合反曲弓。
他愣愣得盯著這支弓……這是阿爸讓王庭頂級的製弓匠人用祭司手裡最古舊的老盤羊角,歷時四年傾心打造。
……
啪!
他的腦後,被人拍了一巴掌。
索倫猛的回頭。
卻是他的五人長,鄭鋒。
“小子!別愣神!你要做的事兒,我再說一遍,你給我聽清楚……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跟著我。一會兒下去,能殺幾個人,那是你的事兒,但你必須要跟緊我,不能掉隊。”鄭峰話音未落,隊裡其余三人便都大咧咧的圍到了近前。
“第二條,你在隊裡,你的命就交在其他四個人手裡。 一樣的,隊裡弟兄們的命,也就都交在你這兒!所以咱們五人隊之外的其他人,你不用管……哪怕那個人是你哥黑風!這就是咱們黑風盜的規矩!”壓低了嗓門,鄭峰就抵在索倫面前惡狠狠的說道。
索倫尚未開口,另有一騎踏過他們身邊。
韁繩一緊,那人駐了馬。
手裡的馬鞭,衝索倫指點著,“鄭峰,給這小子都交代明白了?”
鄭峰捅了捅索倫的腰眼,向著那人招呼道,“他都明白了,十人長。”
“嗯,你可給我看好這個麻煩,拖了本隊的後腿我只找你問罪。”
“誰是麻煩……”索倫的下半句話還未脫口,就隻覺得眼前一股勁風襲來……
一側臉,索倫躲過了十人長這勁力十足一馬鞭。
這一鞭,竟未留有絲毫的余地,抽實了就得帶下臉龐上的一綹肉去……
“嗎的!”未料到自己這一鞭居然落了空,十人長頓時覺得顏面不保,嘴裡罵罵咧咧的,“還敢跟老子頂嘴!”
老子?!
索倫喪父之痛、滅族之悲正炎騰騰的在胸腹間按捺不住,他雙眼一紅,就要拽出腰畔的戰刀……
索倫拔刀的手,被鄭峰死死的按住。
十人長瞅見他竟然有如此舉動,臉色將將一變,忽然側耳聽到一聲呼哨。
卻是百人長領命而歸。
他氣急敗壞的指著索倫低聲罵道,“小崽子!這一鞭給你記下!戰陣上你若是個孬種,老子當著黑風的面再賞你一鞭!”卻急急掉轉馬身,向百人長聚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