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的過往,並非如煙。
此時便就如同敲響著一面重鼓,在蘇赫的心中回蕩著。
然而,如此種種,二哥巴蓋烏都不知道。
當然,也沒有任何人知道。
他無法向二哥言說。
他也無法向二哥啟齒。
他知道。
他從小就知道二哥巴蓋烏有多喜愛高昌國的阿依夏公主。年近三十的巴蓋烏,甚至為了她,抵禦著來自王庭的壓力,至今不娶。
他要告訴巴蓋烏,他要明明白白的跟二哥說清楚,他與阿依夏之間的情愫。
他要告訴巴蓋烏,他已經安排下黑風寨的弟兄,勢要將阿依夏自半道上劫走……
至於他與巴蓋烏……他們是兄弟,就讓他們按照草原上的習俗,用最古老的男人之間的方式來解決吧!
……
就在前天的夜晚。
自黑風寨匆匆返回王庭的蘇赫鼓足了勇氣,懷抱著酒壇徑直闖入了巴蓋烏的帳房。
然而。
半壇酒下肚,他還未來得及張口。
巴蓋烏就借著酒意,狠狠得摟住了他的肩頭,私下裡跟他掏心挖肺的說了他的打算。
令蘇赫目瞪口呆,張口結舌的是……
巴蓋烏竟然也收到了阿依夏求救的手書!
蘇赫的心,頓時墜入了無底深淵,他不明白阿依夏為什麽要這麽做!
巴蓋烏熏醉的眼神出奇的明亮,深不見底的眸子中泛著絲絲幽光,他告訴蘇赫,他已向父王接下迎親的差使。
他準備借機帶走阿依夏,從此隱姓埋名遠走高飛……
……
震驚之下,一時間呆若木雞的蘇赫猛然警醒,他仰脖間便灌下一大碗酒。
自嘴角四溢而出的酒水打濕了他的胸膛,然而這一口酒,竟然是那麽的烈!
那麽的難以下咽。
好似一把燒紅的鋼刀,直衝著嗓喉間捅了下去。
生生割開了皮肉。
深深刺入了胸腹。
蘇赫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無法說。
他只能笑。
笑得那般酸澀。
他唯有不停的喝酒。
蘇赫清楚的知道,二哥巴蓋烏的這個決斷,是下了怎樣的狠心。
這個決心很大。
為了阿依夏,二哥竟然選擇放棄了王庭……
同她遠走高飛,對巴蓋烏而言,就等於舍棄了天下。
王庭裡,蘇赫這個大夏女人所生的閑散王子可以什麽都不是。
然而巴蓋烏不同。
大哥木沙,早就坐擁天山南麓的戈壁綠洲哈爾密王城。
蒲類的金帳王庭,這天山北麓最美麗的牧原,必定將由巴蓋烏來繼承,來統領。
巴蓋烏,這位早已享譽草原的第一勇士,就是蒲類未來的王。
他天生就是這數萬族人的天,這一片偌大天地的主宰。
……
蘇赫不知道,他也無法設身處地的去設想。
如果他是巴蓋烏,為了阿依夏,他做得到這些麽?
他下得了這近似於荒謬的決心。
能有這近似瘋狂的打算麽?
……
蘇赫最終只能跌跌撞撞的佯醉離去。
是佯醉。
是真醉。
蘇赫不想知道。
他一人枯坐良久,黯然得將自己帳下的鷹笛派了回去,讓他將準備在半道上劫親的弟兄們帶回黑風寨……
……
情,
這個字。 聖僧的《金剛經》裡沒有。
大師兄祖天雄,也沒有教過他。
在他跟隨聖僧和師兄在世間遊歷了五年之久,最終離開小蘭坨寺的那一天,聖僧鳩摩邏對他說的話,蘇赫不會忘記。
你終將會是我佛的護法天王。
不入世,如何出世
不虛妄,何以求真
不經歷,談何看破
問世間情為何物
你會懂的
也唯有你懂的那一天,方能領會‘般若波羅密多’的真意。
……
蘇赫不懂。
他此時的心好亂。
他收回了飄忽在湖畔山跡的視線。
他知道,也唯有他知道,今夜族人們在浦類湖畔歡歌樂舞,準備盛迎的阿依夏王妃不會來。
他垂下了頭,胸中泛起一陣陣按捺不住的酸澀苦楚。
他默默得在心底裡無聲的祝福,二哥和阿依夏,一路走好,走得越遠越好。
最好永世不見。
……
索倫拽了拽蘇赫的袍袖。
“哥?”他衝著湖畔一側,巨大的金帳方向支了支下頜,“父王招呼我們過去了。”
蘇赫這才恍然回神。
他定睛望去,大帳前,數根灼烈爆燃的火柱之下,在部落長老、祭司和頭人們當間,大馬金刀得端坐一人。
此人體魄雄健,不動如山。
蒲類王穆松,遠遠得凝視著他兄弟二人。
……
蘇赫剛走出幾步去,一團黑影便呼嘯而至。
穆松豢養的巨獒黑熊,撲來近前,歡實的圍著他兜了兩圈,滿是口涎的獠牙輕輕銜起他的手,粗壯的尾巴來回搖擺著,打得他的腿側隱隱生疼。
“父王。”蘇赫衝著穆松躬身施禮。
“誒……”拉長了聲調,頗有幾分陰冷之意,自穆松身側轉出一人。
“四弟,你如今這麽稱呼阿爸可就不對了。”三王子曲突一手端著酒碗,眼角瞥著蘇赫,抬腳便將巨獒撥去了一旁,“今時今日,你該稱呼阿爸,父汗!”
“天可汗的聖旨到了?”蘇赫一愣,抬首向穆松望去。
望向面前這位在蘇赫心目中,偉岸魁梧,睿智沉穩,胸襟如草原大漠一樣廣闊的男人……
蘇赫搞不懂,自己的父王緣何會倉促的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
……
“曲突,你喝多了!”穆松聲如洪鍾般的喝止曲突再說下去。
言語間,卻似乎並無半分的不悅。
身子單薄的曲突,微微躬身,然而並無退下之意。
“父汗的喜酒,怎麽喝也不會醉的。”好似饑餓的禿鷲一般,曲突踮著腳尖踱了幾步,“已有快馬報來,天朝的征西大將軍白方朔,攜天可汗的聖旨已經在來的路上!”曲突手中的酒碗,端平了自在座的長老和頭人面前劃過。
呼!
隻這一句,立時讓所有人精神一振。
頓時恭賀之聲四起。
見眾人相互對望,有意就此離座山呼北狄可汗之名,穆松滿面笑意得陡然起身,那雄渾的身軀稍稍俯低了些,向四下壓了壓手。
“各位稍安勿躁。”他那重墨也似的眉峰一抖,“博格達汗是否屬意將北狄可汗之位授我,還尚未可知……”
未等穆松將話說完。
咣!
曲突狠狠得將手中的酒碗徑直摔碎在了地上。
“不給?天可汗不給,阿爸就直接稱汗!到要看看,這片大漠草原上有哪個部落敢言一個不字!”
只是短暫的靜了那麽一瞬,接續著四下裡便泛起一陣陣昂聲嘶吼!
“對!”
“就是這個主意!”
“三王子說的好!”
一個個酒意盎然漲紅了臉,梗直了脖子的頭人們紛紛吼叫著附和道。
“哈哈……”穆松躊躇滿懷的放聲大笑。
只是他的眼梢一掃,看到唯有蘇赫面色不虞的微微搖了搖頭。
穆松眼角一抖。
面色不顯,穆松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歎道,此間怕也只有蘇赫是明白的。
真不枉我送你入寺,師從聖僧鳩摩邏,世間遊歷五載。
大夏人所說,讀千卷書行萬裡路,看來果然是沒錯的!
他的大手,山也似得重重落在蘇赫的肩頭……
正想要說些什麽,一聲健馬嘹亮的嘶鳴聲,響徹在金帳旁側。
第四撥顛不停回來了。
蘇赫垂首不語,心下便是暗自一沉。
二哥與阿依夏,走脫了麽……
……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接下哨馬的王庭近侍,來在穆松近前,面色蒼白的垂下了頭。
一聲不響。
一言不發。
近侍的身姿只是一味的瑟瑟發抖。
這就意味著,依然沒有任何小王妃和二王子騎隊的消息……
在座的部落長老和頭人們, 失望之余,遲疑之余,複又四下接耳私語了起來。
穆松卻顯得蠻不在乎。
甚至微微的薄怒,一絲也無。
他本就不在乎。
一個女人而已。
他早已過了為一個女人側目的年紀。
床笫之間的歡愉,較之雄霸草原的可汗之位給他帶來的滿足感,不過有如腳下的一株青草般微不足道。
他那粗重的眉鋒,不為人察覺的抖了抖,二子巴蓋烏對那位即將成為浦類王妃的高昌公主阿依夏,有著何等的情愫,他清楚!
他很清楚。
他也隱隱意料到,巴蓋烏率領的禮隊和他的王妃遲遲不到,必定是出了什麽變故。
變故?!
穆松的兩道重眉便是一凜。
能有什麽變故!
他知道巴蓋烏為何會主動請纓,率領禮隊而去。
穆松眼中寒光一閃。
對此,他根本不聞也不問。
他就是要看看,巴蓋烏為了這個女人能做到什麽程度!
如果連一個女人都放不下……
那巴蓋烏根本也就沒有繼承王位的資格!
他絕不會,也不能,將這片美麗的牧原,將自己的萬千族人,將這浩瀚廣闊的天地交到如此的廢物手中。
巴蓋烏……
他心中默念二子的名字。
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一撩皮袍,他霍然轉身,端起兩碗烈酒。
一碗交於蘇赫手中。
“喝酒!”他聲如隆鍾的衝蘇赫厲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