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蘇赫。
他饒有興致的看著蘇赫。
他甚是無奈的看著蘇赫。
他指了指蘇赫抬起的右臂,“你準備用手刀。”
“我此刻最強的就是這一記手刀。”
北刀難能可貴的笑了。
“挺不錯。不過,你這所謂的手刀中含而未發的是我的刀意……你就準備拿我的刀意擋下我?”
這似乎是一句笑話。
蘇赫沒有笑,“你錯了。我準備拿來擋下你的不是這一刀,是我的這條命。”
聞言,北刀不再笑。
他繼而衝蘇赫緩言道,“很好。只可惜你還差的很遠,你根本不配站在我的面前。我隻告訴你,如果你真的關愛你的師姐,你要知道,這雪如若繼續這般祈下去,她會死的。”
蘇赫一怔……
北刀所說,正是蘇赫擔心的,他眉頭緊皺,“不會。我師姐不會有事!”
“她散盡這一生的修為,為這些賤民求雪……這本就是再愚蠢不過的取死之道。她自己求死,又怎會不死呢。”北刀回首,望向遠處官軍死死抵抗著不斷湧來的流民,“你有聽到他們在叫嚷著什麽?”
蘇赫到此刻方才去留意,隻略一凝神,那蜂擁襲來的流民不停叫囂嘶吼聲便紛亂的響徹在耳畔……
“拆了她的法台!”
“妖尼!”
“張天師雖祈不來雪,也隻死了他一個,這妖尼做法已經活活凍死了上百人!”
“她這不是替我們祈雪,她是在用妖法要我們的命……”
“拆了法台,拖她到午門腰斬!”
“老尼姑,滾下去!”
……
萬佛寺的僧眾相互攙扶著紛紛起了身,她們什麽也做不了,唯有不住的口誦佛號。
覺遠、釋道二位禪師席地而坐大搖其頭。
苦苦支撐了整整六日的信善們不知所措的擁作一團……
“這就是她要渡化的萬民,這就是她要搭救的百姓……”北刀森然冷笑。
“正因為百姓愚蒙所以百姓苦,我佛慈悲,便要教化萬民,於智慧,渡苦海,這便是我師姐的夙願。你不懂。”蘇赫看著不遠處的北刀,這位白衣勝雪一塵不染的中年男子,“我就鬧不明白了!之前是在雁鳴關,此刻又在這天祭壇……聽說北刀癡迷武道,這天底下有的是高人隱士。我即便在北狄也知道有天機、地引兩位不出世的大能,劍閣的當代閣主上官青虹,蜀山玄門的掌門幽泉,昆侖玉虛宮更是隨便拎出來一個便是聖者……你不去找他們一試高下,我師姐如今多大年紀,你隻跟她過不去是怎麽個意思?”
北刀竟似被他問住了,他皺了皺眉頭,“她如今多大年紀?”
蘇赫無奈,這武癡北刀,看來不僅僅是武癡……怕是神智也有些問題!
“我師姐……”蘇赫側望一眼靜賢師太,那意思,這歲月在師姐身上留下的痕跡,你難道看不到?
北刀明白蘇赫之意,他凝視著靜賢師太微微搖頭,“她多大年紀,什麽模樣,對我而言皆不重要。以她的修為,想要讓自己顯得年輕些並沒有多難,只不過她不願這麽做罷了。”
蘇赫愣了。
聽北刀話裡的意思……他與靜賢師太難道說曾經很是熟知?
再看一眼他那不過五旬上下的模樣,蘇赫心裡一陣的疑惑,這位北刀不會是真得腦子壞掉了吧……
“或許,她只是不願為我這麽做而已……”北刀的眼神中泛起一種異樣的神采,
蘇赫辨不清那到底是一種落寂還是無盡的哀傷。 但是……蘇赫聞言不禁傻了……
這位北刀難道和師姐真的有些什麽過往?!
他和靜賢師太相差足有二三十歲……這怎麽可能!
……
“你想多了。”靜賢師太漠然道。
蘇赫詫異之下,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師姐竟然自禪定中轉醒,正在看著不遠處的北刀。
“你終於肯同我講話,這就很好。”
“你特意趕來此處,就是為了阻我祈雪?”
“唔,想要做成一件事很難,想要破壞一件事就很容易,世事總就是這樣。”北刀淡然說道,“總之,我不能讓你繼續把這件事做下去。你阻攔不了我的,此間恐怕沒有人可以。”
“就如同你阻攔不了我一樣。”
北刀眼神漸冷,“你若不停手,我便殺光此間所有人,你知道我做的到的。勿論男女老幼,甚至飛禽走獸,凡能喘氣的,一個不留。”
他的言語間極為平淡,殺光此間所有人對他而言竟像是撚死一隻臭蟲那般簡單。
“你能殺光這世間所有人麽?如若可以,我便發宏願,追隨地藏菩薩,永墜地獄,不度盡地獄之鬼便不成佛。”言罷,她不由得哀歎一聲,“只不過,我怕是等不到你這麽做了。”
“你不能死!不可以死!我不讓你死!”連道三聲,北刀已然是面露前所未見的凝重之色。
靜賢師太不免展顏輕笑,“完顏洪烈,你以為自己是什麽?生死之事,便如春去冬來,花開葉落,這是你能阻的了麽。”
蘇赫從未見過師姐笑。
她面龐的肌膚早就松弛了,眼角的魚尾紋此刻微微的吊起,然而她卻笑得是那般端莊慈祥。
在北刀的眼中,則不同。
他似又看到了那一年,輝映著夕陽粼粼金光的秦淮河畔,輕舟搖曳,偎依在船頭的那個她……
當時,她便看著他這般笑著。
那一笑,永駐心間……再看她笑,竟已過去了數十年……
“你是,真的,已然撐不過?”北刀沉聲問道。
靜賢師太無聲的笑著,點了點頭,“我隻想祈下這一場雪。”
蘇赫聞聽,大驚失色,“師姐……”
北刀定定看看蘇赫身旁的靜賢。
許久。
“如此看來,這一趟我來得可謂恰逢其時。我陪你走完這最後一程。”
“不用。”
……
北刀於是笑了笑。
他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徑自在激寒的冬日之中。
便就在無數僧尼、信善面前。
他肆無忌憚的袒露出腹部胸膛。
卻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
也沒有人敢質疑他為何要這麽做。
只因為,他是北刀。
“我的刀意,你可曾化盡了?”北刀問。
“未曾。”靜賢師太答。
“為何?”
“化盡並未難事,不過是多費些功夫。試圖參悟你這份刀意,卻始終難窺門徑……”靜賢師太如實答道。
“是不容易,你我所學可謂水火不容。世人習刀者眾,然而以刀悟道卻是絕難……”他抬起眼瞼望一眼蘇赫,“於是你便渡了一絲刀意給他。”
“那是我師弟的機緣,能不能有所悟且看他的緣法悟性了。”
北刀點點頭。
“你那一掌。削去我二十年陽壽的一掌寂滅,亦是尚在。”北刀衝她緩緩言道。
突然間,蘇赫看到北刀那平坦的胸腹之上,隱隱浮現出一個掌印!
寂滅掌……
下一瞬。
這個掌印便再清晰不過!
再一瞬!
這掌印竟在他胸腹間目視可見的深陷了下去。
北刀咬牙硬扛,卻隨即滄然倒退三步。
他的唇齒間當即便泛湧出一口血跡……
隻這刹那間,他已然須發皆白!
當即由一個不過五旬的中年男子,變為面若枯樹般的老者……足有七旬上下。
北刀已老。
北刀須臾間便老了二十歲……
這一掌,他竟然在胸腹間存續了整整五年!
直到這一刻,他才生生受了。
這……絕難置信的一幕,令此間的所有人不禁詫然!
然而,卻再真實不過的發生在眾人眼前。
“你……”靜賢師太的眼眸間好似蒙上了一層霧氣,她不禁歎道,“這又何必……”
北刀拿衣袖抹一把嘴角的血跡,低首望著胸腹間的那個深陷的紫灰色掌印,言語沙啞,口齒漏風的緩聲道,“沒辦法的……這一掌,是你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實不忍棄……”
……
眼中霧氣隨之一斂,靜賢師太厲聲道,“完顏洪烈,壞我修行,你還真是處心積慮,不遺余力。”
“我從來便是要壞你修行的。我修成大威能,就是專要壞你修行的。”他不由得苦笑,“為此,我不惜滅佛。拆了不知多少座廟宇,殺了不知多少光頭和尚……直到引來你師尊鳩摩邏前來阻我……然而,即便如此,你對此可曾對我側目過麽?”
他不禁頹然道,“我隻為讓你恨我都做不到,又如何壞你修行……可難道說,我珍視自己喜歡的,也都不可以麽?”
“不要再說了。”靜賢師太低喝一聲。
“好。我現在過去,坐在你身邊,我幫你祈雪。”
“阿彌陀佛。”口誦一聲佛號,靜賢師太的聲量裡似有一絲難以聞見的悲憫之意,“你既然要助我,又何必執念坐在我身旁。”
“也對。那便坐在這裡也是一樣的。”
北刀那不再挺拔的身形,便在劈山刀旁緩緩坐倒。
端坐如山。
……
北刀於法台之下二十步,與靜賢師太南北相向,盤膝而座。
“阿彌陀佛。”釋道禪師由僧人攙扶起身,向北刀稽首巍巍言道,“施主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可喜可賀。”
北刀漠然,“成佛還是成魔,皆在於我。說不定雪落之後,一念之間,我便要踏平這世間所有佛門,為她陪葬。”
也不看在場佛門中人的驚愕之色,他衝蘇赫招招手,“小子,過來。”
蘇赫側望靜賢師太,師太衝他點點頭。
……
“那邊有三個人。死人。”
“你殺的。”
“你稍後去仔細查探一番,兩個牛鼻子老道,另一個應該是劍閣不出世的高手,其中兩人算是已窺大威能門徑。”
三位高手,竟然在北刀手下死得悄無聲息,蘇赫下意識言道,“他們莫不是來壞我師姐祈雪的?”
北刀冷哼一聲,“他們至此,自然不是來看熱鬧的。”他望一眼蘇赫,“之後,此間發生任何事我便無瑕再管,你只需護得她周全便是。”
竟然欠下北刀好大人情,蘇赫聞言點了點頭,“你放心。”
“放心?”北刀冷笑,“劈山你自拿去。隻憑她渡給你的那一絲刀意,從今往後,你那所謂的手刀還是收起來吧,休要辱沒了我的名頭。”
他又道,“看你小子勉強算是不錯……世間使刀者,眾。然而,皆是庸才。記下,刀,只要一個破字。無堅不摧,勢無可擋。破山河,破世間萬物。參不透這一層,你便再莫要使刀。”
言罷,閉目。
自他周身頓時噴湧出一股莫可名狀的龐大氣機,衝天而起。
扶搖至天際間,卻與靜賢師太的駭世修為盤旋在一起,直透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