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道、覺遠兩位方丈今早天亮之時,便已悄然帶著僧眾返回各自寺中。
已然七日,雪依舊未祈下來。然而天降大寒,隻這一場京畿佛門獨立支撐的法事,流民百姓已然死傷慘重……他們頹然之時,也是頗多無奈。
如此看來,當初濟塵方丈的判斷還是不錯的……兩位方丈相商之後便匆匆趕往寶相寺,要與濟塵方丈準備善後事宜。
之後,看來務必要濟塵方丈親自出馬安撫信眾,看看能否為佛門挽回一點顏面。
亦是在此苦熬了七日,那千名隨在此處終日誦讀經文的信善也皆是遣散了,其中不少人已經沾染風寒,再不退去也確是堅持不下去的。
唯有萬佛寺眾尼,依然在此!
一聲聲經文佛號自她們那已然乾涸開裂的口中潺潺而出,便就在周遭一片喧嘩聲中,延綿不息。
這七日,對她們而言,談何容易。兩位淨字輩老尼昨日便體力不支,堪堪倒下了,卻依舊固執的執意不肯退去。
她們便要在此間,與靜賢師太共進退。
……
午時。
自京城匯聚而來的百姓流民更多了些。
卻不似往日,人群中已然開始對天祭壇的萬佛寺諸尼不停的謾罵。
“七天了!這些騙子!”
“雪祈不來,倒凍死了那麽多人!讓這些光頭尼姑償命!”
“將這些禿驢綁了,拉到菜市口腰斬!”
“拆了法台!”
群情激奮。
時不時就有一夥又一夥人湧上來,試圖衝破禁軍與近衛軍構築的兵線。
……
可兒年紀小,前些日只在寺中。今日一早,便央求著留守寺中的知客淨相帶她一起來到此處。
那小小的身子,站在蘇赫身旁,仰著頭問他道,“師叔祖,他們,為什麽,要罵我們?師尊,不是就為他們,祈雪麽?”
這個問題,蘇赫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答她,冷眼看著兵線外的數千流民百姓,“可兒覺得他們為什麽這麽做?”
“他們苦,他們笨,所以,佛祖便傳下佛法,於他們智慧。”可兒拉了拉蘇赫的手,“雪祈不來,是佛祖,對我們的考驗麽?”
“哦?”蘇赫摸了摸她的腦袋瓜兒,“考驗我們什麽?”
“堅毅的,佛心啊。”
阿彌陀佛!
蘇赫聞此稚語,不禁心中默誦佛號。
他蹲下身來,拿雙手捂一捂她那凍得冰涼的小臉蛋,“可兒小師父,你今後得是佛門大能啊!”
可兒在他手心裡咯咯的笑著,“師叔祖,做大能。我,在師叔祖身邊,做小能。可以麽?”
“好。”
蘇赫忽然覺得好似有些動靜不對,扭頭起身,便面色沉了下來。
將金蠶子放到可兒手裡,目視著遠遠站著的儀容,比劃著讓她將可兒帶走。
蘇赫大步向著祭壇外走去。
禁軍的兵線動了。
他們在此時,怎麽吩吩嚷嚷的好似準備要整隊離去?
卻是何意!
……
“何意?”一名禁軍將官翻身下馬,晃悠悠來到蘇赫近前,虛抬了手算是見過,“卑職禁軍參將陳步芳。甲胄在身不能全禮,統領大人見諒。”
他抬手向後一指已然在調集整隊的禁軍,“卑職此番趕來是有將令在身。禁軍所部已按聖諭在天祭壇護衛七日。今日七日期限已到,卑職率部回營……就這個意思。不知蘇大人以為如何?”
雪未祈來,
蕭明煥早就料到今日天祭壇這裡不會輕省,是以安排好侍衛府一應事宜,一大早就趕來此處。此時他踏步而出,對陳步芳不客氣的大聲道,“陳參將!郝將軍休榮在家,禁軍已歸我侍衛府署理,蘇大人如今便已暫代禁軍統領一職。對此你會不清楚?!面見上官,不行參拜之儀,已是大不敬,你所謂的將令又是從何而來!” 在周遭眾侍衛怒目而視之下,陳步芳悠哉的在蘇赫面前晃了晃腦袋。
“聽說了,也確實是這麽回事。”他轉在蕭明煥面前一拱手,“蕭副統領,蕭大人!咱們皆是行伍之人,也就別說那外行話。郝將軍還未歸府,已在大帳內苦等了數日……卻與何人交辦軍中事宜?!我陳某一介武夫,從來惟命是從!無奈郝將軍在帥帳一天,便是我陳某的上官主帥。今日禁軍不返營可以,只要兵符將令置於某之面前,我陳步芳無有不遵。”
此一席話,隻說得蕭明煥大張著嘴轉頭望向蘇赫,啞口無言。
交接禁軍……這豈是一兩日便能辦妥的事宜……即便是此刻去,蘇赫卻如何能稍離此地。
將蘇赫拽至一旁,蕭明煥低聲道,“這位陳參將,便是采薇亭那位神策軍陳步偉的親兄弟……”
蘇赫挑了挑眼眉,點了點頭。
今日此間,他也懶得再與這等人費口舌,揮了揮手,“禁軍你帶走。不送。”
再也不看此人一眼,蘇赫轉身便向身邊眾人沉聲令道,“近衛軍全部上馬。鐵甲衛居中列隊,一字排開,刀出鞘。貂帽騎左右策應,弓上弦。全軍壓前十步。”
“葛振堂。”
“在!”
“速返京中,著周彪將所有遴選新軍都帶來此處。不管選沒選上,有一個算一個。”
“遵命!”
蘇赫又對蕭明煥低聲道,“看看不當值的弟兄,都調過來。今日弟兄們的辛苦,我蘇赫會記得。”
蕭明煥也不答話,當即返身與葛振堂縱馬疾馳而去。
……
蘇赫如此的果決,卻叫陳步芳在一旁愣了。
他還準備下了不少言辭,以應對這位蘇大人的呵責……然而卻只能生生咽了回去。
他此刻卻又不急著去了,慢吞吞晃著腳步,看著蘇赫的背影他心下冷笑,這才到哪兒,卻哪有這般便宜的事兒。
……
馬騰的祖輩父輩連帶他,三代甘州邊卒。到他這一輩,依舊在邊軍中沒混個一官半職。
到不是混不出來個名堂,只是馬家這祖孫三代皆是渾的赫人。
頗有名聲的邊關三愣子,說的不是一個人,卻就馬家這三位。老老馬和老馬,皆是渾起來上官面前拔刀就砍的主兒,最終自然是自己掉了腦袋。
馬騰尤勝家裡那兩位老的,打小就被稱為愣娃。隻聞聽十來歲的馬騰也要到行伍裡混吃食,邊軍的一應將佐便覺得頭疼。就算是小心伺候著,頂頭校尉隨口一個不注意,這馬騰乘夜就拎刀摸去了這名校尉的營帳……隊裡的隊正便是老馬家的鄰居,半路攔了說是去吃酒,隊裡弟兄們就合力將馬騰灌個酩酊大醉。
隊裡實在受不了他,他宰了校尉倒利索,苦就苦在全隊都要跟著一起倒了大霉,索性一起湊了銀子將他托付給了商隊的護衛。
待馬騰醉得三天后起了身,已在拓石居的商隊之中,去往京城的路上。
那一趟便是穆瑞親自押貨,馬騰再渾卻翻不出這老狐狸的手掌心,卻逐漸斂了性子。自此十來年,馬騰護衛著商隊走南闖北,正是穆瑞手下再忠心不過的護衛頭領。
什麽親軍營,開始他渾不在意,隻他手下這些甘陝兩地的邊騎,皆是他這麽些年精挑細選的過命弟兄。既然東家讓他過來效命,那便過來應付兩天。
未曾想,這親軍營還真是聖上的親軍營!
前幾日,皇城午門前,他馬騰便在聖上面前列隊受閱來著!隻想想自己一個當初不受待見的邊卒居然站在了聖上眼皮底下,馬騰夜裡都能把自己給樂醒。
啥叫個光宗耀祖,這他麽就是!
馬騰隻覺得自己這輩子沒白活。這要能叫家裡那兩位知道,保管樂得他們從棺材裡翻起身來,狠狠給他的腦瓜子上來上兩下子。
……
不緊不慢的穿戴齊整,馬騰在手下的幫襯下翻身上馬。隻覺得胯下馬往下沉了沉,這一身的鐵疙瘩套上,他隻覺得渾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扣下面甲的那一刻,馬騰唇際邊的兩撇胡子向上吊了吊,看著那位嘴上沒毛的蘇大人,馬騰心裡輕嗤了一聲, 拎起了沉甸甸的戰斧。
隨著鐵甲衛紛紛跨於馬上,平地裡就好似突然冒出了百余座漆黑的鐵塔。
玄鐵重甲周身散播出的那份森冷暴戾之息,手中寒光迸射的戰刀,好似魔神降臨,嘈雜的人群靜了下來。
戰馬邁開沉重的馬步,鐵甲衛按將令一個接一個等距排開,天祭壇前,頓時黑塔林立。
擁在周遭的流民百姓,驚詫之下,不由得紛紛向後退了幾步。
……
天祭壇外圍的變故,淨念等人皆看在眼裡。
她與淨空、淨相三人聯袂而來,至蘇赫面前,淨念雙手合十,低聲道,“這幾日已有數人喪命當場,實乃師父所厭。師父以莫大願力做這場法事,為萬民之生計黎民之福祉……還望師叔慈悲為懷,莫要再做殺戮。戒殺,忍止。”
“殺戮?”蘇赫無奈,“聽不到他們喊些什麽?看不到他們要幹啥麽?現在不這麽做,只怕是稍後便壓製不住,他們一旦湧上來說不定就活撕了你們……”
淨念三人對視一眼,均搖了搖頭,“我們便在此處,如若有些什麽不測……萬佛寺眾尼也願一力承擔。”
“怎麽承擔,你們會死的。”
“阿彌陀佛。那便死好了。渡不了眾生,要這一身的皮囊也終是無用。師叔……”
“住口!”蘇赫猛的一揮手,他極目遠望……
目視可見的官道上,一股股漫天煙塵隨風而起。
卻不是京城方向,而是自南而來。
蘇赫當即警覺。
有大隊人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