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順二十年,年夜之時。
皇宮膳喜殿已是多年未見的熱鬧。
只是景帝蕭鴻辰子嗣凋零,席間除了幾位未出閣的公主,皇子便只有秦王蕭曜與五兒蕭子峻。
蕭逸自然不能來,他的杖傷也還未愈,可兒由蕭曜領著來了。子峻便有了玩伴。
席間最出彩的卻不是這兩個小的,而是康親王蕭仲善這個老的……
這老兒端著酒盞四下與人碰杯,除了景帝他認得真,其余人等的名字卻皆是按著他自己的意思,胡亂安一個便罷……
然而蕭仲善卻是宗親裡年歲最老的,卻沒有人敢駁他,隻他這指東喊西的一通瞎胡鬧,便將這宮裡的年夜飯鬧騰的笑聲不斷,其樂融融。
蕭鴻辰始終是寡淡的,席間按例點指了數道菜,兩三味酒水,給朝中幾位親貴重臣府裡賜了下去,卻似乎唯獨忘記了嚴國公府。
待到席間酒菜將畢,擺上冬令時節極為稀罕的瓜果之時,蕭鴻辰方指著一枚自嶺南千裡迢迢獻來京城的香瓜言道,“切一半,給國公府送去,讓嚴國公也嘗個新鮮。”
嚴寶珍的臉色頓時便沉了下去。
席間那許多蘊意貴氣吉祥的菜肴不賜,單單卻隻賞了她娘家半個瓜……
皇后娘娘陰沉了臉,也不起身替娘家謝恩,膳喜殿內的氣氛便有些沉寂。
便在此時,蕭仲康撫掌大笑。
他衝著五兒和可兒招招手,待兩個小兒不明所以的來至近前,蕭仲康方才笑著問道,“你們可知曉聖上為何會將半個香瓜賜與嚴國公?”
席間頓時靜了下來。
這便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蕭仲康偏就要在這年慶之夜,大殿之上,刻意的辱沒嚴府了!
嚴寶珍的眼角不由自主的顫抖著,對這位落井下石的裕親王她已然堪堪忍受不住,數次想要起身卻均被蕭曜的眼神止住。
可兒搖了搖頭,“太爺爺,我,不知道。但是……我,也,想吃,瓜。”
五兒便向蕭仲康討了他面前的一牙瓜遞在可兒手裡,又提醒她,“仔細不要吃在身上哦。”
蕭仲康將可兒抱至膝前,這才笑呵呵的言道,“太爺爺講給可兒聽,可兒便要認真記下。”
他隨即向這殿中朗聲道,“這半瓜之賜,始於史上太宗年間。一代明相杜如晦死後,太宗悲痛不已。恰逢年節,太宗嘗新瓜甚美,愴然悼之,輟其半,使置之於杜相靈前。”
言罷將可兒自懷中放下,他自座上起身,端起酒杯朗聲道,“嚴國公,朝之柱石。為我大夏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今有聖上半瓜之賜,定能傳君臣百年佳話。臣,歎服之余不禁敬慕,並向往之,為聖上賀。”
嚴寶珍聞言眼中便是一亮,她如何能知道這半隻香瓜卻有如此深意,心下大喜,趕忙離座在蕭鴻辰身側俯下半身謝恩。
……
宮外,京城裡,遙遙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竹聲。
那漫天彌散的焰火味道,飄飄然竟似蕩進了膳喜殿中。
撤席退殿之時,康親王蕭仲善卻仍不願走,隻抱著酒壺死不撒手,他已然是將自己喝多了。
待得子侄紛紛上前,將他攙扶起來之時,他迷瞪瞪打量著殿內諸人,含混不清的說了句,“咦?獻王未到,怎麽還少了一位皇子?”
這位四下不識人,徹底拎不清的皇室不老翁一席話,卻又叫殿內哄笑一片。
當今的皇子,除了獻王不便到場,秦王和五皇子不就正在殿中?
還少一位皇子?
這老貨真真是老眼昏花之余,
數兒也數不得,分明是腦子裡一團漿子了。 然而幾位有心人,卻均是心中一驚。
……
並未有所謂的一家人守歲。
也從沒有過所謂的一家人守歲。
年夜裡,嚴寶珍同過去的那些個年夜裡一樣,獨坐宮中。
依舊是快要將手裡的帕巾絞碎了去。
她這個滿天下最最尊貴的女人,卻過著滿天下最最淒慘的年節。
年年如此。
不是的,從前不是這樣的,嚴寶珍的眼眉一抬,她記得與他成婚的那幾年,他還不是太子,那幾個在她記憶中彌足珍貴的年夜裡,他都會將她摟在懷裡,就在搖曳的燭光下,陪她守歲,陪她說話。
直到那一年他成了太子,替天巡守邊關,帶了那個北狄的妖孽回來……
那個妖孽是比她年輕些,比她高挑些,比她豐滿些……可他怎麽就不明白,即便是妖孽也會變老的。
她也曾經是這京城中數一數二的俊俏女子,她也曾經年輕過。
“主子……”她身邊的小黃門不知何時悄然而至,“皇上去了披香殿……”
她的手指頓時就絞進了帕巾之中,險險絞斷了去。
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
她的心更疼。
這世間,怎麽就會有這麽多的妖孽!去了一個,卻又來了一個!
這個又是北狄來的阿依夏,至今連個位份都未冊封,他卻去的那般勤……
“皇上依舊是並未留宿。”小黃門細聲道。
“回養心殿了?”嚴寶珍心裡不由得一輕。
“回娘娘……去了鍾粹宮,懿貴妃處。”
“懿貴妃?連著三日了!”嚴寶珍微微蹙了眉。
……
傍晚時分,近衛軍營盤裡就已是觥籌交錯。
全軍上下一片歡騰。
今日下了聖旨,這近衛軍裡頓時便湧出來一層實職將校。
除了蘇赫被欽點鑾儀衛大將軍,自他而下,按照之前呈報的各人軍階品級,全都落到了實處。
馬騰這個新晉的六品振威校尉,自天亮喝到天黑,樂得合不攏嘴。
托雷的遊擊將軍他比不了,人家那北狄軍馬,自然是蘇大人的嫡系。可自托雷將軍之下,全軍就數他馬騰軍職最高!
周彪無論喝不喝酒,都是一副黑臉。升任勇毅校尉便是他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他藏在袖筒裡的手,始終在不停的抖,他隻恨不得蘇將軍此時就升帳喝下一道將令,勿論面對的是誰,他立時就先把自己這條賤命豁了出去。
同為七品的葛振堂則不同,他的酒始終喝得很穩。沒辦法,多年的夜不收就養成了這麽個機敏謹慎的性子。他的眼睛始終四下張望著,他卻並未意識到,當自己得獲捷迅校尉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神便更多的瞥在陌刀營的一眾歸降將校身上。
軍中皆海量。
是以,在這般源源不斷湧來的海量之下,蘇赫便唯有醉了。
他卻舍不得動用內息之力化解這久違的醉意。
他已太久未醉。
他已酩酊大醉。
……
誰也拉不住他,現如今的近衛軍裡也沒有人敢攔他。
緊隨著他出來的一眾將校,均被他一通腿腳踹回了帳中。
他們再想衝將出來,印能卻已堵在帳門前,一個也不叫出來。
衝印能豎起大拇哥,蘇赫轉身踏步雪中,踉蹌著腳步,他已與尋常醉鬼無異。
步出轅門之際,他將手指塞進嘴裡,幾次卻打不響一聲呼哨……索性仰天大喝一聲,“火龍駒!”
似一道赤焰,自營中疾馳而至的火龍駒,只在他身上嗅一嗅,就被他那一身酒氣熏得接連打了好幾個響鼻。
金蠶子早就將自己卷在火龍駒的鬃毛裡,頭都不肯露,此時的蘇赫不是它喜歡的那個香噴噴的他了。
“將軍,騎不得馬……”薛貴始終跟在他的身側,連忙上前攙了他一把,“將軍想哪兒去,我去雇個轎子載著你去可好。”
蘇赫哪裡肯聽他的,“騎得!”卻只是馬磴子就死活踏不上去。
幾位隨侍貂帽趕至近前,見是這番情形,勸又勸不得,幾人合力終就將他輳上了馬背。
薛貴便帶著這幾騎打馬跟在蘇赫身側,他們卻也是奇了……
只見得蘇大人在馬上前俯後仰,東倒西歪,瞧著都讓人覺得眼暈,卻就是自馬上栽不下來……
“將軍,咱們這是哪兒去?”
“去她家!”
她是哪個她?
蘇大人在這京城之中還認識個她?
幾騎貂帽是無從得知,唯有薛貴竊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