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順二十年,冬。
十二月初八,臘八節。
據傳這一天,正是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之日,是以又為“法寶節”。
京城萬佛寺。
眾尼在今日好不忙亂。
星光尚未散盡,早課方畢,舉寺上下便無一人得閑。
偌大的萬佛寺,早幾日便開始全寺清潔,天未亮,便又細細灑掃了一遍。
晨光初現,兩扇山門洞開之際,便湧入了黑壓壓的信善。
盼豐收,祈吉祥。
訴願景,求安康。
僧俗皆有,大雄寶殿前人頭攢動。
場面還算安靜,也不會有人在此地大聲喧嘩,只是你爭我搶的往前擁,殿內侍奉的僧尼都被擠去了一旁……法寶節能有幸上一柱頭香,正是莫大的佛緣。
寺門外的素齋堂,早就搭起了善粥篷。不少居士夜半時分就前來幫襯。天剛放晴,粥篷前,便排起了長龍。
京城的信善,有沒有銀子不要緊,在這隆冬的時節裡,去萬佛寺討一碗熱乎乎的臘八粥,卻是頭等大事。
寺內的幾座偏殿,早起也忙的不可開交。前來這裡的閑散人等算是少些,但京城顯貴們早先就訂下的法事,冬日初升,就一起接一起,看樣子整日也不得停歇。
萬佛寺,鍾鼓齊鳴,喋鎚作響,佛香繚繞,誦經妙音縹緲其間,正是一派佛門盛隆的景象。
……
靠近西門,是萬佛寺的後院。
幾間精舍,數座香堂隱在林間,與東門前院的熙熙攘攘相比,卻是格外的幽靜。
蕭曜把玩著手中的蘇扇,時不時捏起那塊翡翠扇墜在手裡摩挲幾下,間或端起茶盞抿上一口,甚是悠閑。
窗外的林間,沒什麽好去處,這裡他來過不少回,這時節也沒興趣出去轉轉。
身旁坐著的淨念老尼,低聲與他說著些什麽,蕭曜自然是一句也未聽進去,時不時的點點頭,任由她獨自絮叨。
裡間又傳來幾聲輕咳……
蕭曜聞聲,向裡間扭頭望了望。
他不急。
雖然他還有好些事務要辦。
午間采薇亭那邊,錢四海安排了一個局,有京畿六軍的幾名統領在,他得去露個面。
這年節眼見得就要到了,他府裡今年搭的台,到這時節稱心的戲班子也還未找妥,府裡養那幾位戲子早就看膩了,也沒見得編排個出彩的段子,純屬廢物。
最令他心煩的是這年節要送出去的物件,著實沒挑著什麽好的。旁人也無需他這位秦王送禮,要緊的是母家的那幾位,今年這年節偏又撞上二舅的生辰,這要送的東西就得頗費些心思。
但是既然陪著裡面那位來了,他也就坐的住。
他很少坐的住,但與他的大哥在一起,蕭曜總是耐得住性子。
他總覺得,獻王蕭逸,挺可憐的。
……
“獻王這身子……”聽著裡間的咳嗽聲,淨念湊近了些,關切的低聲問道。
這句話,蕭曜聽到了。
他有心說一句,這是你這老尼能問得?!卻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多少年了,還是老樣子。年年治,月月調,總不見好……”
淨念陪著歎了口氣,這才抬起眼眉,“這一年,藥師佛座前的長明盞可是一日也未敢斷離……佛祖護佑,獻王終就會好起來的……”
蕭曜自然是通透明理之人,手中扇子一擺,袖筒裡取出幾張銀票,便隨意的丟在案幾上。
秦王的手筆,自然是闊綽的。
是以淨念慌忙用手按住那幾張銀票,推了過來,故作驚詫的問道,“王爺這是何意……”
懶得同她說些不著調的廢話,蕭曜只是斜眼一瞥,淨念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聲乾笑兩聲,吃相難看至極的將銀票仔細揣進了袍袖裡。
“那人最近如何?”蕭曜像是隨口問道。
淨念聞之便是一怔。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就怕這一問……
“安生!在寺裡,王爺大可放心,保管叫她悔過自新……”
蕭曜鼻翼輕哼,“放著好日子不樂意過……”想了想,他又道,“吃喝用度不可短了她的,多叫她吃些苦頭,也是無妨的。倒要看看她能撐過多少時日去……人呢?怎麽這麽多時還未見?”
淨念低著頭手裡的佛珠轉了幾轉,慌亂間便有些額頭見汗。
她抬袖擦了擦額際,“這個……”
“嗯?!”
“王爺莫怪。”淨念言語間便有些哆嗦,自知終究是瞞不過,只有一咬牙說了實話,“她前幾日方才剃了度……這個……怕是不方便見……”
“你說什麽!”蕭曜聞言一驚,頓時從椅凳上躥起身來,“剃度!誰他麽敢給我的人……剃度?!”
淨念慌忙起身,在一旁不停的作揖,“王爺息怒……王爺息怒……”
“咳咳……”裡間又傳來幾聲輕咳。
蕭曜一時間怒火中燒,聽見裡間的響動,卻又不好發作……他瞪著眼,手中折扇捏的嘎吱作響,氣急敗壞的不停點指著淨念老尼。
淨念趕忙將聲音壓的極低,“王爺……”她幾乎是拉著哭腔,“方丈師尊前幾日出了關……放這麽個大活人在寺裡……貧尼實在是……”
她又頓了頓足,“也是這妮子自己作死!她聞聽師尊出關,便徑直闖了去,死了活了要了斷青絲,真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啊!”
蕭曜沉著臉,一把將淨念拽到近前,“她自己要剃度?”
“正……正是……真的,王爺,貧尼哪裡敢做此決斷……”
“人呢!我要見她,此刻便要見,現在就要見!”
噗通。
淨念身子一軟,便跪倒在地。
她常年跪佛陀,拜菩薩,是以雖已年老體衰依舊跪的極為利索,“王爺……這萬萬不能夠……”
呵呵……蕭曜怒氣而笑。
他一屁股坐在椅凳上,他還真不明白了,這萬佛寺難道真就無法無天了!
他是誰。
大夏秦王,景帝的嫡皇子!
雖然還未封太子,但這太子之位舍他蕭曜還有誰敢坐!
他就是這大夏朝明日的天!
“我就奇了怪了,在我面前還有萬萬不能夠的事兒?我一把火燒了這座破廟,看看能夠不能夠!”
“王爺啊……這都是貧尼的罪過。她……她如今受師尊之命正在服侍人,那真是須臾也脫不開身的……我那師尊王爺知道的,那一貫是說一不二,眼裡揉不得半粒砂的……”
瞪著眼前這老尼,蕭曜竟氣得半晌都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見不到且不說,服侍人?!
他的人,此刻正在服侍別人?!
眼見得蕭曜即刻就要發飆……
“唔,秦王好威風的,燒這萬佛寺的時候順帶著幫忙燒了我那座獻王府,不知方便不方便?”他的話語總是很輕很慢,即便如此,連著說了這許多字,他那總捏在手裡的茭白帕巾便又捂在了嘴上,連著咳了起來……
“哥……”蕭曜見得他出來便趕忙上前,上下撫在蕭逸背後,替他順著氣兒……摸在大哥那瘦弱的一棱一棱的脊背上,一時間,蕭曜即便是天大的怒氣也便頓時按下了。
扶著蕭逸坐在他方才坐的椅凳上,衝淨念老尼厲聲道,“還不取水?!”
兩位王爺當面,趴在地上總是有礙觀感,是以淨念起身極快,順手就新接了一盞茶端了過來。
啪!
蕭曜一抬手便將茶盞掃在地上,“水!要不得茶!”
使勁的拍了拍蕭曜的手,“好了……”蕭逸啞聲緩道,“出家人面前始終還是要斂著些性子的,這裡……是萬佛寺……咳咳……咳咳咳……不是你自己府裡……”
帕巾稍離嘴角,蕭逸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衝淨念道,“師太慈悲為懷,舍弟這性子……師太莫要記在心上,本王替舍弟……”
眼見得這位當今獻王就要起身致歉,淨念慌忙上前,“使不得,千萬使不得!王爺,是老身無用……”
裡間帳簾掀起一角,閃出一個小小身影。
不高的個兒,著一身素淨的僧袍,烏黑的頭髮在頭頂挽個稽兒,顯得就那麽白嫩喜人。
她手裡端著一碗水,快步到蕭逸近前,雙手遞著,口齒不清的斷續說道,“……爹……水……”
瞧見她跟著從裡間出來,蕭逸那病態蒼白的臉上,難得現出幾分笑意,便伸雙手接了碗。
“哎呦……可兒!二叔可想死你了!”蕭曜卻一步上前就將這小人兒抱在了懷裡,一邊在她胳肢窩裡瘙癢,一邊作勢就要拿下巴蹭她,“讓二叔的胡子好好扎一扎,看你還能往哪兒躲!”
咯咯笑著,小可兒就往他懷裡鑽,這一大一小就鬧做了一團。
“嗯?!”蕭逸的面色卻沉了下來, 他喝一口水,啞聲道,“這番輕浮作態,就是你往日裡在寺裡學來的?”
隻這一聲。
可兒在蕭曜懷裡就是一抖。
頓時扁了嘴。
顫顫巍巍偷著瞄了一眼,看到父親確實是生氣了,小身子擰著就要從蕭曜懷裡下來……
“哥!你這是……多久就沒見了,想你就想的要死,這見個面就鐵青著臉。你唬她做啥!”
輕咳了兩聲,蕭逸的臉色卻未有任何的松動,他漠然輕聲道,“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樣子。”
頓了頓,他看著可兒道,“今後,我也不會常來,你便能安心學佛。一心向佛,為蒼生祈福,為你皇祖父祈福……可記下了。”
小可兒身子篩糠似的顫抖著。
小雞兒啄米似得點著頭。
嘴角撇了又撇。
扁著嘴,呶啊呶的,終究忍不住眼眶中翻滾的淚水……
金珠兒,銀豆兒,劈裡啪啦的自她的大眼睛中滴落下來,一串兒一串兒的。
卻在蕭逸的注視下,她硬是憋住一聲也未哭。
……
蕭曜無奈的暗自搖頭。
他自始至終都不肯相信,嚴國公當年自獻王府搜出來的那個背後貼著他生辰的草扎小人是他這位大哥蕭逸的手筆……
卻為此,蕭逸的元妃自縊亡故,可兒尚未足月便沒了娘。蕭逸自己更是在蕭鴻辰盛怒之下,被圈禁至今……
將可兒送入寺中,蕭曜自然明白這是他大哥在向父皇表明心跡……
可這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