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裡。
卻又不在寺裡。
柴院,便是這麽個所在。
這間萬佛寺西南角的獨院,曾是當年靜賢師太為恭迎聖僧修建的落腳之所。
之所以題為柴院,取薪火相傳,薪柴不盡,佛法永續之意。
這許多年過去,這裡卻早就成為一間真正的柴院。堆積些寺裡的廢棄物件,即便已然是簡單拾掇過,仍舊是一派腐舊頹然的氣息。
院角胡亂堆積著一口碩大的破鍾,倒伏著幾尊已是無法修複的泥胎塑像,破舊的門檻,窗欄,腐朽的鍾槌,爛木頭疙瘩擺放的四處皆是。
寺裡本就有供往來掛單的行尼、居士信善小住的客座院落,小師叔卻執意要住在這間柴院裡,靜賢師太卻也沒有多說什麽。
……
可兒年歲小,腿腳卻快的,早就推開院門自個兒跑了進去。
蕭逸在柴院門前微微駐足,他身子弱,自然是拽不住怒氣衝衝的蕭曜的。
淨念緊著跟來,蕭曜已大踏步邁進院中。
孫月娥就在這裡照料著年紀與他差不多的什麽小師叔……何其荒謬!
教坊司出了名的頭牌,那頭面身段在這京城裡都是一等一的……他著人驗過還是個正經的黃花大閨女!
他好容易叫人不顯的私下裡把人弄了出來,卻不成想是個性子烈的主兒……也是為給她想法子脫了奴籍,這才寄在這萬佛寺走上那麽一遭,待還了俗正經捯飭個良家身份,好接回府裡去。
當然也是想讓她先在寺裡吃些苦頭,磨順了脾氣……沒成想,居然就讓寺裡給剃了度!
蕭曜此時便是一肚子邪火直往上冒。
急匆匆沒踏出幾步去,蕭曜便愣在了院子當間。
可兒前腳進了屋子……她就推門從屋裡退了出來……
那……還是她麽。
蕭曜一時間,竟是瞧癡了。
……
孫月娥身量豐腴高挑,那一身青灰色的僧袍就顯得稍緊致了些,卻比那見慣了的綾羅裙衫,多了幾分不一樣的味道。
粗布對襟青果領之上,月白色的布巾緊束著,從前那如瀑般的青絲不見,卻戴著一頂冬日裡的短絨僧帽……
風漫徐徐柳清影,淡雅芳慧蓮伊人。
真是她此刻再妥帖不過的寫照,素雅至極。
蕭曜平素也拽得出幾句歪詩的,此時見著她就覺得腦袋裡空蕩蕩的。
怎麽就那麽好看的。
……
卻未料到是他……
孫月娥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略顯倉惶間,她便微微側仰著臉,瞧去旁的地方。
“月……月娥……”蕭曜覺得嗓喉有些發乾,眼神落在她手裡搭著的那串黑不溜秋的珠串上,沒話找話道,“我送你的那串八寶念珠呢?”
瞥了他一眼,月娥看到隨後進了院的靜念師太,漠然低聲道,“施主認錯人了,這裡沒有月娥,貧尼法號儀容。”說罷,便衝著靜念頷首施禮。
一步便踏至近前,他想伸手掀了她的僧帽看看……抬手之際,又覺得這麽做確有些唐突,他不禁氣衝衝的喝道,“什麽儀容不儀容的,誰讓你剃度的!”
她卻不躲也不閃,僅是默然的看著他,似乎根本不介意他這麽做……
“剃度為尼,便是儀容今生所願。侍奉佛祖沒有誰讓或者不讓的,佛門之地還請施主自重……”便再也不看他,轉向淨念道,“師伯,小師叔祖的精神頭好些了,師尊少傾便至,
這不相乾的人等進這柴院,怕是不妥的。” 不相乾的人等!
蕭曜頓時便要發作!
“妥不妥的,師伯自有計較!還不去給貴客斟茶?”淨念低聲道。
“師伯恕罪,這裡是柴院非是靜堂雅舍,儀容實在無茶可奉。”言罷,轉身便進了屋裡。
“哎?!”淨念緊皺了皺眉頭。
“你!”蕭曜氣得一跺腳。
“王爺,這裡怕是確實不大方便……一會兒靜賢師尊就要到了……”淨念在蕭曜身旁緊著聲勸道。
回望了一眼,蕭逸也進了院落,蕭曜大聲呼喝著,“這麽個破落園子,本王還來不得?!”
“二弟!休要呱噪。”畢竟冬日裡,這院子中寒氣頗重,蕭逸捏出帕巾捂在嘴前輕咳了兩聲,“靜賢師太來了正好,拜見一番也是應有之意。”接著,他便不容有絲毫拒絕的衝靜念抬了抬手,“頭裡請吧。”
這兩位當今皇子,一位秦王,一位獻王,豈是淨念這個萬佛寺小小的後堂主事能擋在院外的……她便唯有暗自深歎,心下忐忑的委頓了身子。
……
“小可兒,不要掙扎了,你今天無論如何是躲不掉的……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你最好老老實實過來到我跟前……儀容你給我閃過一邊……別擋著……哎呦!”
寥寥數句,皆是氣喘籲籲的男聲……
隨即便響起一陣驚呼。
似什麽人摔在了地上,又像是又撞碎了什麽物件……
屋裡頓時,師叔祖,小師叔祖的一通喊叫。
“儀容你別扶我……小可兒,昨兒怎麽說來著?今天我要下了地,就是你輸……過來,香一個,願賭服輸……”
……
獻王蕭逸細細聞聽著屋裡傳出的響動,若有所思的捏著帕巾不停的輕咳,此時面色便是一沉。
香一個?!
這如此輕薄挑逗的言語……這還是在萬佛寺麽!
秦王蕭曜當即便怪叫一聲,推門而入。
他在屋內左右觀瞧,便看到了那個人。
那人隻著一身漿白中衣側臥在前堂當間的地上……看著形容消瘦,似有病態,正優哉遊哉的手肘撐著地,手掌托著腦袋,光亮的黑發隨意的束在腦後……
其容其態甚是不堪!
可兒正躲在儀容身後,雙目彎彎似月牙,笑眯眯的探出腦袋望著他,咯咯的笑著。
孫月娥在他的身側,似乎拽也將他拽不起來……
“呔!”眼前此情此景,蕭曜不由得大喝一聲,“你是何人!如此大膽猖狂!”
那人看著他似是一愣,眼神一挑卻越過蕭曜,望見隨後進來的靜念和一位中年男子……
“來,扶我起來。”他衝儀容伸出了手,攀著她的胳膊,頗為費力的站起了身子。
蕭曜頓時眼中冒火!
他尚未舍得拉一拉月娥的小手……這小子竟然……
“靜念師侄,有客到,怎麽也不差人先知會一聲?”他就斜倚在儀容身上,似乎對靜念如此唐突頗為不滿。
“師叔,原諒則個……這二位是……”靜念顯然對此人也是頗為無奈,也隻好先介紹兩位王爺,“秦王與獻王殿下。”
那人衝靜念一擺手,止住她接下來的話語,卻毫不避諱甚至頗為放肆的仔細打量著靜念身後的蕭逸兄弟二人。
“你好大的狗膽!既然知道本王與獻王親至,還不叩拜!若再猖狂,仔細你的那雙狗腿!”
那人看著面前的兩位王爺,卻未有絲毫的畏懼之色,僅是似自語般的低聲道,“原來是蕭逸……蕭曜……”
“呵呵……”蕭曜不禁怒極而笑,竟然直呼其名?!他見過膽子大的,但他還真沒見過在他面前敢如此大膽放肆的!
“本王的名諱,你也配直呼……我看你今天是活膩歪了!”
蕭曜已是現出了真怒,淨念也已是徹底慌了神,不料那人卻絲毫不以為然。
他僅僅是將身子的重心換了隻腳,眼神瞥了瞥獻王蕭逸,又轉過頭對蕭曜笑道,“你的名諱又如何,難道不是拿來叫的,是拿來供的不成?!叩拜?我拜天地,拜佛祖,拜天可汗……難道還有拜你的道理?!”
聞言蕭曜不由得一愣。
“至於我是何人……在下不過區區北狄蒲類穆松王膝下四子,蘇赫。且不說我蒲類已經二十年不朝大夏,即便二十年前,我蒲類國力雖弱,卻也是北狄王庭,與大夏勉強算是臣屬也可算是邦交。你蕭曜是天可汗國君之子,我是蒲類四王子……怎麽,大夏自稱禮儀之邦,現如今要做那以大欺小,執強凌弱之舉麽?那所謂立國之本的仁義禮智信又安在了何處?”
蘇赫這一席話,卻叫蕭曜眼睛瞪起銅鈴大,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然而他卻說的在理。
聞聽此人便是浦類穆松的四子蘇赫,獻王蕭逸眉峰一挑之際不禁按捺不住劇烈的咳了兩聲。
此情此景,淨念早已是嚇得周身暗自發抖,“師叔……這……”
蘇赫自儀容身旁向後退了退,便靠坐在了前堂桌案上,緩了口氣又道,“要論咱們就論清楚些,開口狗膽,閉口狗腿……蕭曜, 你當我是狗?那你又是什麽東西?!”
他一指蕭曜的面門,“我的姑母素倫,原本就是當今天可汗的太子良娣。大夏講究攀親論舊,所以論年齡我還是你的表哥……當然,論不論親無所謂,天潢貴胄咱也高攀不起,不過我若是狗,你罵的可就不止是我了……懂我意思?”蘇赫指尖向上頂了頂,“用你的狗腦袋想想清楚再開口同我說話!”
蕭曜已然是腦門子見汗……
此人伶牙俐齒,一個髒字不帶,卻連他父王景帝也一帶罵了去……
“佛門重地,萬佛寺更是尼姑庵!你方才對可兒出言輕佻……是以……”蕭曜已知鬥嘴遠非這位蘇赫的對手,於是咬著牙恨聲道。
此時蘇赫卻顯然不欲再搭理他,將視線轉向蕭逸,緩聲道,“獻王殿下……”
蘇赫卻衝可兒招了招手。
小可兒尚不知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小師叔祖說的很多東西她也還聽不懂……懵懵懂懂的,邁開腳步,便乖巧的來到蘇赫身旁。
蘇赫費了不少氣力,最終還是在儀容的幫襯下,才將小可兒也抱起放到桌案上,就在他的身側,這才開言道,“可兒身在佛寺,也還尚未剃度,論起輩分我是可兒的師叔祖。我昨日與可兒打賭,今日如若身體好些,可以下地走動,可兒便香我一下……這有什麽輕佻可言?若論我姑母這邊,我也勉強算是可兒的表叔,那麽這又有什麽不可以麽?”
小可兒側臉仰望著蘇赫,又怯生生的望一望她的父王,兩隻黑漆漆的眼瞳只是一昧眨啊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