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海。
距離姑師牧原近千裡之遙。
鏡海不是海。
這座烏孫境內最大的湖泊,清澈見底,湖面如鏡。
奇峰林立的山脈,橫亙在鏡海的北岸,就像一把倒置於此地的梳子一般,故稱為梳山。
有梳,有鏡,相傳此處便是天神之女,每日早起梳妝打扮的所在。
恰如仙境。
然而正值隆冬時節,梳山上白雪皚皚,鏡海早已封凍,天神之女想必是不會來了。
烏孫的恰烏部,在梳山腳下,苦熬著這個漫長的冬季。
他們其實並不覺得苦,因為他們從來對生活都是滿懷著無限的希冀。
恰烏部的族人生性豁達,能歌善舞,草原上最風流的遊吟詩人和最出名的歌者,大多都出自這裡。
天神眷顧,梳山腳下,鏡海北岸,是北狄著名的牧場之一,恰烏牧場堪與蒲類牧原齊名。
隻待來年開春放暖,積雪化盡,這裡便是青草遍地,花兒的海洋。
然而。
恰烏部不知道,正是此時,漫天大雪,冰封天地的冬夜裡,天神之女不至,巴蓋烏的大軍卻已經抵達……
他們看不到,也想不到,在鏡海南岸,好似雪地上炸開的蟻穴一般,密密麻麻的騎軍正在匯集。
遠在鏡海西北兩百裡之外的烏孫國,更加不會知曉,自遙遠的阿爾泰山脈,風雪兼程,調集而來的吉薩騎勇,此時距離烏孫王城已經不足三百裡。
……
天色將晚,尚未黑透。
一頂極為簡陋,臨時搭建的大帳之內,身影斑駁,人頭攢動。
進進出出的探馬,前來報備、領命的大小頭領,川流不息。
大帳之外,直到鏡海南岸的極遠處,皆是巴蓋烏麾下的騎軍。
馬不卸鞍,人不卸甲,除了這一頂大帳之外,一個行軍帳篷也未扎。
他們自高昌長途奔襲到此地,散亂的匯聚在各處的騎隊裡,此時一個個基本上都已經沒有了人形。初冬的北狄,溫度已是極低,他們臉面上早就塗抹上了厚厚的油脂,即便如此,幾乎人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凍傷。唇口四周的胡須上,結滿了硬扎扎的冰渣子……
大軍看似散漫,卻鴉雀無聲。
他們同他們的戰馬一起,口鼻處往複噴吐著一道道白氣,安靜的等待著。
像是一尊尊殺神。
更像是一隻隻饑餓待食的猛獸。
他們在等那一面黑旗豎起。
今晚殺至恰烏部,也就可以將歇在那裡。
……
大帳居中,擺起一個巨大的桌案,鋪就了一面數張牛皮縫製的圖引。
數位重將,圍在桌案四周,在圖引上指指點點,低聲的相互商議著什麽。
大和尚祖天雄,那光禿禿的腦殼也在其間,卻時不時的抬起眼瞼,向帳口處張望著,他有些心不在焉。
“什麽時辰了?”就這個問題他已經問了好幾遍。
他身旁的老將楊戩都頭也不抬的應道,“快回來了。”
祖天雄自懷裡掏出酒壺,偷摸著灌下一口,卻被楊戩狠狠的瞪了一眼。
戰驚濤一貫與這位大和尚相熟的,瞥見他在偷著喝酒,在一旁伸手就想拿過來喝上一口,這鬼天氣實在是太冷了些……卻在楊監軍的注視之下,尷尬的笑了笑,收回了手,假意的撓了撓脖頸。
帳外稍有些凌亂的響動。
緊接著帳口處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大帳內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直起了身。
帳簾一掀,當先裹著風雪闖進大帳的,是一襲高大雄壯的身影。
正是巴蓋烏。
……
沒有多余的俗禮客套,更多是眼神間的致意,僅僅是停頓了那麽一瞬,大帳內的人等便又各自忙著手頭的事務。
巴蓋烏大步來到帳尾,端起熱騰騰的奶茶大口的灌了幾口下去。
祖天雄眉頭一皺,“巴蓋烏……”接續的話未開口,鐵佔便一步擋在他的面前。
“這是北狄的汗。”
鐵佔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祖天雄應該稱呼巴蓋烏為可汗,也必須遵從相應的禮節。
自從蘇赫突然消失之後,這位僅存的創立黑風寨的三位頭領之一,曾被蘇赫發派至黑窯的雄獅鐵佔,便與巴蓋烏走的很近。
他的聲音很大,是說給祖天雄聽,也是說給此時帳內的一應人等聽。
他的聲音,確實也可以很大,此時他已經是北狄汗王巴蓋烏的親軍統領。曾經窩在礦山的窯洞裡,日夜苦作,不見天日的四千黑窯兵已經悉數調集到巴蓋烏身邊充當親衛。
他們不喜歡被人稱作黑曜兵,他們來自黑窯,他們就是黑窯兵。
礦渣粉塵滲透進了他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他們身上那股難聞的陰霉味道,總是帶著獰笑的黝黑面龐,一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齒……他們個個都已經不怎麽像人,均像是自地縫中爬出的惡鬼。
沒有人願意躋身在黑窯兵身側,甚至連吉薩人都不願意。
一向以粗鄙野蠻聞名的吉薩人,同他們站在一起,反倒像是爽朗正經的漢子。畢竟吉薩人還是草原上沐浴著陽光的人,黑窯兵卻都是些見不得日頭的鬼。
巴蓋烏對此卻渾不在意。
他欣賞的是黑窯兵那已經滲透到骨子裡的陰狠。
高昌的最後一役,正是巴蓋烏率領著黑窯兵悍不畏死的一舉衝破了高昌騎軍的防線,底定了戰局。
……
巴蓋烏哈哈一笑,抬臂推開了鐵佔,大步來到祖天雄近前,“什麽汗不汗的,打下烏孫,坐上汗位才算!祖兄不必介意,有話請講當面。”
這是他四弟蘇赫的師兄,祖家在大夏一門忠烈,大和尚曾經是大夏的上將軍,巴蓋烏一向對祖天雄敬意有加。
祖天雄一向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是以即便在眾人在側,他依舊是大嗓門指了指鏡海,“身為一軍主帥,這等查探冰層厚度的活計,就該交由探馬來做,怎可親身前往。太過不慎,率性而為,實在是兵家大忌。”
“呵呵,”巴蓋烏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拍了拍祖天雄的肩頭,“不親自去探一探,不放心啊……湖邊這一片是凍的實了,湖心附近不查探清楚,這大隊人馬踩踏上去,萬一有個閃失,冰層開裂,可就是大麻煩。”
“大汗已接近恰烏部十裡的范圍內,恰烏部對大軍的抵達,沒有防備。”率領一眾顛不停的頭領,正是鷹笛。
“你……”聽到鷹笛的話,祖天雄怒視著巴蓋烏不禁一跺腳,“這是查探冰層?你如果遇到些意外,這幾萬人馬如何自處!哪裡有這個道理!鐵佔,你身為親軍統領是幹什麽吃的!鷹笛,你居然不攔下他!”
鐵佔的一張黑臉漲得通紅,只是一個勁兒的喘著粗氣,卻說不出一句反駁之語……鷹笛亦是無奈,他已經苦勸過了,可是大汗不聽,非要去看看,他又有什麽辦法。
“咳咳,祖兄……下次不會了,只是順道去看看。”巴蓋烏見祖天雄確實怒了,趕忙上前打個哈哈。
“屠滅恰烏部,是你下的命令?”祖天雄複又說道。
巴蓋烏聞聲看了看祖天雄,又看了看大帳內聞聲將眼神匯聚而來的眾將,他的笑容漸漸的收斂了。
“沒錯。”
“巴蓋烏……”祖天雄踏前一步,“烏孫是一定要打,這沒什麽可說的,坐擁數個草原的烏孫如果不歸附,你這個北狄汗不過是名不副實的偽汗……可是有必要上來就屠滅恰烏部?這可是有著上萬部族的烏孫大部落……”
“此役如果順利取過恰烏部過冬的儲備,已經大致算過,足夠大軍十五日的嚼用,屠滅……確實全無必要。”監軍楊戩楊老將軍也隨附著祖天雄說道。
“繞行梳山的探馬方才回報,梳山東南二十裡的山澗,恰烏冬牧場的守備森嚴,目測過冬的牛羊僅此一地就在十萬頭以上。”大將軍聶鋒極為專注的說道,他是非常認真的人,手指著桌案圖引上的其余幾處,“據我們所知,烏孫如此規模的冬牧場還有三處,已經分別派出探馬前去查探。”
楊戩點點頭,“拿下烏孫,好好經營下去……鑒於蒲類、姑師牧原需要時日休養生息,那麽烏孫就是我軍的後方糧倉,由高昌作為中繼……這麽看, 此役確實應該以懷柔為上。”
巴蓋烏未置一言,反而極為沉穩的在台凳上坐倒,他重又端起一碗奶茶,看向帳內的其他眾將,“你們也說說看吧。”
庫克衝巴蓋烏躬身撫胸,朗聲道,“大汗說打哪兒,我庫克就打哪兒。大汗說怎麽打,我庫克就怎麽打,沒什麽好說的。”
巴蓋烏點點頭,“穆哈因自阿爾泰山調集來的兩萬吉薩騎勇已經快到了,屆時我們東南兩面夾擊,烏孫可破。我已經讓回去的吉薩探馬,捎給穆哈因一句話,此役之後,這裡,”他衝鏡海方向畫了一個圈兒,“恰烏部所在的梳山,鏡海以及冬牧場,就是吉薩黑山部的領地。”
庫克的內心頓時如潮水般湧動,他毫不猶豫的單膝跪倒,“謝!大汗!”
只要能讓他的吉薩族眾離開那苦寒的阿爾泰山,這大汗之位是蘇赫坐,還是巴蓋烏坐,對他而言都不重要。
相較蘇赫而言,巴蓋烏的脾氣秉性顯然更對吉薩人的胃口,而且巴蓋烏是穆松王的次子,名正言順的蒲類王庭順位繼承人,更是聞名草原的徒手獵熊勇士。雖然吉薩與巴蓋烏之間有很多過節,但那皆是因為吉薩受到了大夏的唆使……
庫克越發相信巴蓋烏的為人,因為他已經深深的感覺到,巴蓋烏這個新晉北狄汗的目光,早已經不在這片荒漠草原上了。
庫克甚至很期待,他真的很想試一試,追隨著這位大汗的腳步,他到底能走多遠。
大夏京城的繁華,他庫克能不能帶領麾下的鐵騎,去看上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