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姚遠撕心裂肺的一聲哀嚎。
就在他的眼前。
他眼睜睜看著被箭矢釘死在官道之上的,正是他唯一的女兒姚秋娘。
“痛殺我也!”姚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身子晃了兩晃,趔趄著退了一步。
他雙瞳赤如火燒,雙臂向後一翻,便自身後摘下兩隻寬大的短柄斧,他舞動雙斧,衝身旁烈焰堂的教眾狂吼道,“給我殺!”
他卻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牢牢的扯拽住。
也不管是誰,姚遠已是急紅了眼,肩頭不管不顧的一掀,卻掙脫不開……
“姚兄……不可!”鍾昊情急之下,手中一較勁,死死拽住姚遠,更以兄台稱呼他,“你看清楚些!來的是邊軍!”
即是邊軍,便是官軍。
聽到鍾昊的言語,姚遠的神志清醒了些……
他的身子尚在不可抑製的瑟瑟發抖,然而他明白,江湖事,江湖了,一旦牽扯到官軍,那便不再是江湖事了。
姚遠與鍾昊兩位堂主,以及十數位教眾的目光,便都匯聚在沈宜修身上。
官道上,居中而立的沈宜修,則是神色複雜的望著自漫天揚塵中,隆隆駛來的邊軍騎隊。
不是殺不過。
在沈宜修看來,他自身的修為,連帶姚、鍾兩位堂主,以及此次精挑細選出的教內十數位高手,這不過區區一隊幾十騎邊軍,並不是多麽了不得的敵手。
卻是殺不得!
與官軍動手,甭管什麽理由,便是謀逆大罪。屆時拜火教便不是被正教追殺東躲西藏這般簡單,那勢必將會被朝廷連根拔起,一個不留。
他的眼中精光一閃,又轉到官道一側那已然與邊騎匯聚一處的雙人雙騎身上……
確定就是此二人無疑了!
居然有官軍護送這般氣勢,那顯然就是嚴公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拿下的人物。
已經是近在咫尺。
幾乎已經是唾手可得。
殺了此二人,拜火教,從此就有了東山再起的希望。那些受到無妄之災,無辜死去的教眾,他也算是有了個交代。
怎麽做。
如何做。
沈宜修外表不顯,穩穩長身佇立,然而他此刻心中卻是波濤翻湧,始終拿不定主意。
正在他猶豫的當間,自聽得官道另一側密林中飄來一道陰冷的話語……
“沈長老此時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這陰森的仿佛毒蛇般令人極不舒服的語調……沈宜修立即便聽出來人是誰,“李管事?!”
自林中樹後,緩步踱出一襲灰袍之人。
卻根本不看他一眼,李管事只是下令道,“此二人,務必殺掉。這五十騎,一個也不叫走脫。”
“可是……”
“嗯——?!”李管事側臉瞥了沈宜修一眼,“沒有什麽可是!嚴公是什麽身份,豈會忌憚這區區邊軍?今日便罷了,待某回去稟報之後……膽敢無令私調邊軍入關,哼!即便是那白方朔,也得吃不了兜著走!這蛇鼠兩端的卑鄙小人,居然暗地裡給嚴公下絆子,他以為征西大將軍便是個多了不起的人物了……”
他灰袍一展,一揮手。
官道這一側的密林間,不知何時悄然隱匿的十幾位黑衣人好似自林間翻飛而出的一群烏鴉,高低起伏間,兵刃的寒光便閃過一片。
令鍾昊大吃一驚的卻是黑衣人中幾聲短促的繃簧響動,那分明便是製式的弩機!
邊軍的騎隊中悶哼幾聲,
頓時便有數名騎軍栽落馬下。 鍾昊定睛看去,這些黑衣人竟然個個手摯陌刀!
弩機!陌刀!
再看黑衣人三五個一組,陣法純熟的撲向那一隊邊騎……
鍾昊心中一涼。
麻煩大了。
他們這一遭,是攤上大事兒了!
這些黑衣人絕非一般的江湖散勇,顯然一個個均是訓練有素的軍中高手!
隨即鍾昊又是一個激靈,他猛然想起來,陌刀……身為江湖人,他當然知道如此一把陌刀即便是上好的軍中鐵匠,連工帶料沒有個把月也決計打造不出來……這壓根不是普通官軍配備得起的兵器。
在他眼前,這樣寒光迸射,鋒利無邊的陌刀卻有十幾把!
闖蕩江湖多年,他依稀記得,拱衛京畿的六軍之中,神武軍確有一個陌刀營……
鍾昊已經不敢再想下去,在這冷冽的冬日裡,此刻他已然是背後冷汗涔涔……
原來根本就無需他們這些拜火教殘余來殺此二人。
他們只不過是那位李管事找來墊背的炮灰而已。
“沈長老……”鍾昊壓低了聲音,望向沈宜修。
他看到沈宜修那隻獨眼中的眼神。
他明白,沈宜修也同樣意識到了。
撤吧!
他尚未說出口,沈宜修的那隻獨臂,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頭。
“你走,帶著北道的教眾遠遁域外……如果今日之事或有轉機,我自會去找你們。”沈宜修絕然而又異常平靜的說道,此時,他已經做出了決斷。
“長老!”
沈宜修搖了搖頭,晃了晃那空蕩蕩的左袖,“我早就是個廢人……再者說,此刻便是要死人的。我們想全身而退,哪裡還有可能!”
言罷,掌力輕吐,他一掌便將鍾昊擊飛。
轉身,再也不看鍾昊一眼,他獨臂擎長劍,皂袍飄擺,好似一隻大鳥騰空而起,向著那一隊邊騎疾飛而去。
他的身影之下,姚遠早就再也按捺不住,嗷嗷怪叫著帶著十幾位教眾向著邊騎不要命的撲了過去……
……
隻一次短距的衝鋒,王校尉帶領的邊騎便將蘇赫與林靜姿裹挾在騎隊裡。
面對正前方殺來的拜火教教眾,側面密林中撲來的黑衣人,即便已有數位騎軍在弩機的攢射下落馬,邊騎依舊是進退有序,從容不迫。
這點陣仗對他們而言,又算得了什麽。
王喜麾下的這一隊邊騎,身經百戰,他們便是邊軍鐵衛,白方朔帳下的護衛親軍。
看了看這突如其來的幾十人,王喜面不改色的勒馬輕哼了一聲,“找死。”
以步對騎?
也不見他下達任何指令,他甚至一聲未出,僅僅是揮了揮手臂。
邊騎即刻後隊變前隊,撥馬轉身便退。
掉轉馬頭之際,騎軍均已是長箭搭弓。
馬蹄騰起,他們便自馬背上扭身便射。
一輪齊射。
再一輪齊射。
待得急退五十步開外,已是兩輪射畢。
戰馬站定,邊騎僅以雙腿控馬,再次掉轉馬頭,已是第三輪箭在弦上。
……
蘇赫始終在馬隊之中,留意著邊騎的進退之法。
確實強軍!
他不由得對白方朔麾下的邊軍,暗自讚歎。
那一份騎軍間無言的默契,他在黑風盜自然是再熟悉不過。然而令他眉峰緊鎖的是邊軍的紀律性顯然比黑風騎更高一籌。
蘇赫感覺的到,他們甚至在如此短距的折返之間,都在刻意的留意著相互之間的馬距。
且不論邊軍的戰力到底如何,僅是這份似乎已經根植於他們意識間相互協同的操守,已具強軍之像。
黑風騎與邊軍尚未正面對壘過,但此時蘇赫不由得生起一絲憂慮,如果白方朔麾下的騎軍均具有此等素養……黑風騎絕難敵也。
個人的戰力,確實很重要,但要面對如此齊整、上下同心的百戰騎軍,個人武力再強卻是沒什麽大用場。
於是,他赫然留意到這邊騎搭上的第三輪箭羽……雖然那位王校尉並未下達任何指令,他們卻心有靈犀的全部換上了箭頭極為粗大的透骨箭!
勁射,極速,穿透力極強的透骨箭,正是對付這些並無甲胄護身的江湖人士的不二選擇。一箭射中,三棱箭錐便可在身體上造成極為恐怖的創口,基本無法救治,中者必死。
……
三輪箭羽之後,官道之上,拜火教眾與那一乾黑衣人,尚能站立的不過十數位。
姚遠手中雙斧左右抵擋,終就在這最後一輪箭羽中,被一箭射在腿上。
他低著頭,猶自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箭之威……竟然活生生撕下他半邊肉去……
最後瞅一眼早已氣絕的秋娘……姚遠痛聲長喝一聲,拎著雙斧,拖著右腿,繼續前衝!
……
沈宜修到了。
他的身法修為,著實高絕。
邊騎退五十步,三輪箭羽,他隻一個起落,便毫發無傷,驚鴻一現的撲臨邊騎上空!
獨臂一抖,手中松紋長劍寒光閃過便衝著騎陣中的蘇赫與林靜姿殺將下來。
沈宜修眼中再無他人。
他必須要斬殺此二人。
事已至此,是必死之局也好,是李管事設計之下隻將他們作為墊背的炮灰也好,他已無路可退。
拜火教已無路可退。
只求嚴公看在事已辦妥,能在今後對拜火教網開一面,能讓那些殘余的教眾有一線生機,他沈宜修死不足惜!
他的身下,立時閃起一片刀網。
邊騎的佩刀。
那製式奇特的狹長馬刀,匯聚而成的網。
他身在空中,看到在刀網之下,那位身形瘦削的年輕男子,眼神中竟然包含著哀憐之色,衝他搖了搖頭。
沈宜修不過一聲輕笑。
松紋劍落!
一劍便死一人。
沈宜修好不了得!
在空中借勢身形翻轉,長劍匹練如一道繞身長虹,絞起一片刀光劍雨。
那精鋼打造的上好馬刀,卻在他劍下不堪一擊。
碰觸則飛,接刃便斷。
沈宜修全力施為,刹那間,劍挑一十一名邊騎!
然而。
卻依然是殺不透刀網。
他頹然落地。
他與那二人已經近在咫尺。
他的身遭皆是來回蹬踏的馬蹄。
他身中數刀,已經無以為繼。
沈宜修望向那二人的眼神中,卻沒有絲毫的不甘。
他那隻獨目,回復了一貫的沉寂。
……
王喜目視著前方的黑衣人,長臂不動,刀不動。
他任由沈宜修的屍身向後倒下。
他任由沈宜修的筋肉自他的刀身滑脫。
血跡在光潔如鏡的刀身上拉出一片血網,匯聚成數道血線,最終在刃尖滴落。
在黃土之上綻放出一朵絢麗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