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鴻辰負手立於靜舍的門前,眼望著屋外那片虛無的天際,“你可知道素倫……”
蘇赫緊攥著自己那面鐵牌,手心裡已皆是汗跡,“她是我姑母。從未見過……只聽父王提起過……”
蕭鴻辰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中,“這面鐵牌……是當年,朕親手給素倫的。”
“那為何會在我這裡……”
蕭鴻辰悵然道,“究竟為何,恐怕只有去問素倫和穆松了。”
蘇赫眉頭緊皺,在蒲類湖畔,父王穆松曾對他欲言又止,隻推說時機尚未成熟……怕就是要對他言說此事。可是,父王已然故去,姑母早就不在人世,這塊鐵牌卻始終在他手裡。
鐵牌……
他猛然抬首,望向景帝蕭鴻辰,“隻為尋找這塊鐵牌的下落,你便要蕭仲康幾次三番不遠萬裡派人去北狄……將我拿到這京城,也只是因為這面鐵牌在我身上。”他攤開了手,看著手中的這一面隕鐵陽魚,繼而似喃喃低語道,“蕭仲康派人赴蒲類找尋鐵牌,走漏了風聲,嚴守臣卻以為系有這面鐵牌的便可能是姑母素倫之子……”
蘇赫面色逐漸的陰冷起來,“屠我蒲類,滅我王城,皆由它而起……”他用二指捏起鐵牌,“就這麽個小小的東西,就叫我萬千族人死無葬身之地……令我師尊坐化在烈火之中!”
他忽而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因為他是周身已然在不受控制的顫抖,鐵牌在他手中上下顛簸著,再也拿捏不穩……
那該死的羊角癲,即刻間就要再次襲來……
蘇赫竭力的控制著自己的心境,卻如何能夠。
他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萬佛寺師姐曾經與他說過的話語,“有沒有這塊鐵牌,你還是不是你?又或者說,戴了這塊鐵牌,你便不是從前的你?”
是了,他心中頓時釋然,他是蘇赫。
蒲類王庭穆松之子!
他逐漸的平息下來,伸手抹去額際的虛汗,向面前的景帝蕭鴻辰攤開手掌,“拿去。”
蕭鴻辰目睹蘇赫的異狀,心下匪夷之際,卻是一愣,“你這是何意?”
“我是蘇赫,蒲類四王子,我的父親是蒲類王穆松。”蘇赫目視著大夏景帝蕭鴻辰,“我的母親只不過是邊鎮普通的漢人女子……我曾經日日夜夜想知道這塊鐵牌的來歷……既然這原本是天可汗贈給姑母的東西,為何會在我這裡……我不清楚。從今往後也沒興趣去知道這其中的緣由。此刻便物歸原主,沒的旁的意思。”
蕭鴻辰欲言又止,搖搖頭終就沒有接過那面鐵牌,“見到素倫遺物尚在,朕心下已安。既然此物如今在你手中,善待之即可。”
手中的鐵牌卻變得輕飄飄的,再也沒有往日那般的沉重,蘇赫沉吟半晌,依言而行,複又將鐵牌系在脖頸之上,“這件事,不算完。”
蕭鴻辰聞言,不由得冷哼一聲,“你想要替他們復仇?”
“我要替他們復仇,我要這個天下來償還。”
蕭鴻辰轉過身來,“天下……你好大的口氣。邊軍是朕的鐵騎。白方朔是朕的邊關大將。這天下都是朕的。如蒲類這樣的小小族群,每年怕是都要屠滅十個八個,無需刻意而為,也根本不需要什麽理由。你若要復仇……”
他望向蘇赫,緩緩閉上雙目,“便是此刻,來吧。你拿走這個天下吧。”
門外斜陽依舊。
康佑福那佝僂身形的地上影子,拖長了悄然出現在了門檻處。
蘇赫的雙眼牢牢的盯著蕭鴻辰,
“這件事情上我很認真,開不得玩笑。” 蕭鴻辰冷笑一聲,“朕豈會同你說笑,你也配?!”
蘇赫看著他,搖了搖頭,“即便我生在北狄,也都知道的……兵和將是你的,然而你根本調不動。這天下是你的,可你實在是說了不算。”
蕭鴻辰面色一沉,“在朕的面前,你不要太過放肆。”
蘇赫沒有絲毫的猶豫,張口便道,“其實我並沒有選擇。已經破家亡族,那麽這副性命便是拿來螳臂當車的。我那萬千族人的性命,大夏便用千百倍來償還便是了。”
竊聽到如此狂佞之辭,康佑福在門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然而蕭鴻辰卻似乎不以為忤,他信步來到屋門前,凝神於天際之間,聲量卻好似發自於肺腑之中,他緩緩言道,“如若這片天,本就是你的……你又該拿什麽去償還……”
蘇赫仔細聽去,卻根本就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我……”他伺一開口,蕭鴻辰顯然不欲就此再言說下去,他話音一轉,“你至始至終也從未提到她。”
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蘇赫下意識問道,“她?”
“阿依夏公主告訴寡人,她喜歡的人是你。”蕭鴻辰回首望著蘇赫。
蘇赫一愣,隨即苦笑,“恐怕搞錯了吧,她最想我死才對的。”
蕭鴻辰深以為然的點點頭,“你果然記得她。不錯,阿依夏此刻就在朕的后宮之中……她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給寡人聽……”
抬起眼瞼,蘇赫望一望蕭鴻辰,卻一言不發的又低下了頭。
“你難道不想知道,她現在可好?在寡人的后宮之中,她可是最年輕的一位。”
蘇赫搖搖頭。
見他此狀,蕭鴻辰忽而冷笑兩聲,“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
蘇赫眉頭緊皺,他忽然感覺到有些什麽不妙,“什麽意思?”
“聽阿依夏說,你在北狄刀馬純熟,統領黑風盜縱橫域外飛揚跋扈,可謂萬人敵。”蕭鴻辰斜眼望著蘇赫,“朕身邊尚缺一位禦前侍衛統領。”
“禦前侍衛統領?”
蕭鴻辰突如其來的這句話,令蘇赫不知所措。
他不清楚這是個什麽官職……
他也不想知道這是個什麽狗屁官職!
為大夏做事……那簡直是癡人說夢,根本就無半分的可能!
他早就想過,等到他要做的事情辦妥,即刻便遠離京城,那裡有他的黑旗軍,有他的二哥七弟……他的故鄉,他的北狄在等著他回去。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康佑福抹身自門外轉了進來,衝著蘇赫笑眯眯的躬身一禮,尖聲細氣的向蘇赫解釋道,“禦前侍衛統領。”他提高了聲調,“實打實的正一品武職!著墨麒麟補服,尊崇極致,非勇毅忠心的皇親貴戚不能充任!大人年輕有為,皇恩盛隆,還不趕緊謝恩。”背對著景帝,他狠狠的衝蘇赫使了個眼色。
“我不做!”蘇赫大聲道。他有心問一句,你們是不是瘋了。
然而,他這斬釘截鐵的三個字,似乎根本就未有人聽到。
蕭鴻辰撣了撣衣袖,似乎極為隨意的輕聲道,“當然尚有些章程要辦妥……不過都是些許小事……”
“我說了,不可能!”蘇赫再次強調道,“你們願找誰找誰,我做不了,也沒那工夫!”
一撩前襟,蕭鴻辰抬腿跨過門檻,輕描淡寫的留下一句話,當即就讓蘇赫呆若木雞,驚在當場。
“不日詔命下達之際,你若是拒而不受,又或者從此不知所蹤……記得來皇城門前替阿依夏收斂屍身。”
一陣冷風襲進屋來,蘇赫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
印能送貴客出寺。
清泉寺山門外,康佑福隨在蕭鴻辰身後,路過印能身側時低聲道,“仔細盯緊了。”
印能合掌於胸前,點頭應下。
……
蕭鴻辰步入披香殿的時候,不由得眉峰微蹙,隨即便又舒展眉頭,頗為無奈的搖了搖頭。
阿依夏抬頭望見是他,便展顏一笑,複又低下頭去。
她正懷抱著蜷起的長腿,下頜支在膝彎處,往那赤足的甲面上描畫著丹蔻。
時大夏之女子,赤足便與那坦胸無異,皆被視為是放浪不羈不守婦道之舉,然而阿依夏卻毫不在乎。
甚至在景帝蕭鴻辰面前,她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從前如何,如今便在這大夏的皇宮裡如何,時不時,她那銀鈴般爽朗的笑聲便響徹在這沉寂了許多年的殿宇之中。
蕭鴻辰對她極為寵愛,對她的種種作態似乎從未覺得有些什麽不妥。
覺得不妥的,是她身旁的姆母。
佘競芳見是景帝蒞臨,早就同殿內的一眾宮女俯身跪倒,此刻想要就此替阿依夏分說些什麽,蕭鴻辰擺了擺手,她便隨著侍女們悄聲退過一旁。
……
“赤足,不冷麽?”蕭鴻辰問道。
“不冷的。”阿依夏頭也未抬的隨口回道。
“多置兩個火盆來,地龍也再燒旺些。”隨著他的這聲吩咐,兩名宮女腳步匆匆的出了殿。
“哎呀,說了我不怕冷的。”她的言語間似有幾分埋怨。阿依夏就未曾料到,這大夏的冬天居然是這麽難熬的……不僅無雪,冰也只會結薄薄的一層,大殿裡溫暖如春,她此刻隻穿一身單薄的中衣,都熱得渾身不舒坦。
“還是要仔細著涼。”蕭鴻辰坐在阿依夏身側,頗為好奇的看著她塗指甲。
他不太明白,這大夏的女子在手指上塗甲倒是尋常,可往這腳趾上塗,他還著實未曾見過。
阿依夏塗完了一隻腳,伸長了腿,在蕭鴻辰面前來回晃動著分開的腳趾……那堪堪一握的玉足之上,五點豆大的丹蔻朱紅是那般的耀眼奪目,像是雪地裡灑下的片片梅花,煞是誘人心脾。
“好看麽?”她問。
“好看……”蕭鴻辰緩緩點頭,又奇道,“怎麽在腳上塗呢?”
她歪過腦袋,看著他,“啊?你忘記了麽?你不是要看我跳舞的?”
殿內的宮女們緊張的周身瑟瑟發抖……
這位阿依夏公主,張口便是你啊我的,從不知尊卑貴賤……在這殿中隻著一身中衣不說,不施粉黛,赤足散發,她們生生就怕皇上隨時會拍案怒起,恐怕連同她們一起都打殺了乾淨……
“哦……”蕭鴻辰輕撫上額,“沒有忘,朕這不是來了麽……”
阿依夏很不開心的望著他,“來是來了,皇后娘娘卻比你來的早呢。”
“她來做什麽?!”
“不知道啊……皇后娘娘就坐在那兒。”阿依夏用下頜點了點殿中正座,“一句話也不說,就一直看著我……”
隨即俏鼻輕哼,阿依夏不屑的支著腦袋,“我按著規矩跪她了啊, 可她不說話,是想讓我一直跪著呢!”
蕭鴻辰的臉色頓時一沉。
不料阿依夏卻咯咯的笑了,“她想的美!”
“哦?”蕭鴻辰眼眉一挑,“那你是怎麽做的?”
抬腿就跳到了地上,阿依夏得意的轉了個圈,“我當然就起了身啊!她身邊的兩個老太婆想過來給我立規矩……那怎麽可能呢!我兩腳就把她們踹一邊去。”
“然後呢?”蕭鴻辰聞聽笑了笑,“就沒事兒了?”
“她呼天喊地的又是太監又是婆子的喊來一屋子人呢!切!嚇唬我?!”阿依夏伸手就自中衣裡掏出一把金光閃動的匕首,撚熟的在手裡舞一輪刀花,“我讓他們都看看清楚,這是你給我的金刀……誰不老實,我就宰了誰!”
“宰?”蕭鴻辰挑起了眼眉,“那你沒用金刀宰上幾個試試?”
“試了啊,有個胖太監勁兒挺大的呢……我捅了他一刀,也不知道死沒死……”
殿中頓時便是一派死寂。
蕭鴻辰面帶冰霜的厲聲喝道,“你當真這麽做了?!”
“嗯。”阿依夏梗著那白皙的脖頸,硬聲道,“跟我來這一套,愛誰誰!”
“做的好!”
蕭鴻辰頓時放聲大笑,
他近乎都已經不記得自己可曾如此笑過。
好笑!
怎麽就那麽可笑。
他伸手擦拭著笑出的眼淚……
是了,如果當時他可以給素倫一把刀……
或許,此刻在堂前明眸而笑的就會是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