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宴風波已漸漸平息,圜城又恢復到井然有序的生活中。玉柘穿梭在一排排海桐之中,心裡卻無法平靜下來。
這樣的風平浪靜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他再次抬頭,看著陽光在深水上方綻放成一朵晶瑩的花,一道暗浪翻過,支離破碎。
所謂的平定海內,不過是將祖先趕出昆侖的一種婉轉方式。即使玉柘能夠忘記千年前的過往,也不能保證每一個人都能忘記。
想著想著他無意中又走到了夜池附近。琉璃樹下,夜憐池正在撫琴,仿佛沒有察覺到有人到訪。
琴聲中沒有半點哀傷和不安,玉柘無法想象承受如此責難的夜憐池究竟為什麽能有如此淡泊的心境,當下覺得自愧不如。
“城主,您怎麽來了?”琴聲驟停,夜憐池問道。
“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這裡。”
“如今圜城已恢復如前,各城主也都已回到城中,城主不必太過擔憂。”
夜憐池安慰道。
“擔憂又有何用,能做的我都做了,如今路遙亭法力漸弱,陸上又災害不斷,我真的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麽樣的未來。”
“各城主定然會保護城中安危,要徒兒說的話,不會有太大的事,許是此番陸上大亂,影響了水下,待陸上平息,自然能安然度過。”
“我雖然不擔心各城主保護城民的心,但是我擔心,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的,四海升平之時尚好,若動亂頻發,難免人心動搖。”
玉柘說完愈發擔心起來,生怕自己的話一語成讖。
“徒兒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
“你我之間從不該有此客套。”
“畢竟,憐池現在是戴罪之身......”
“憐池,我說過,對你的責罰太重了。如果要說當年的責任,我的責任不比你輕,是我讓青蕪陪你去陸地的......要說後來你們犯下的錯,那起因也是因為我。”
想起往事,玉柘痛苦萬分。
“您是因為擔心我,您知道陸上之人各懷心思,陸上之事也不是我們的學識可以完全應付得了。所以您讓青蕪一同前往,也是為了保護徒兒,後來的事,任何事,我相信青蕪不會恨您,徒兒更不會對您有半分責怪。”
“隻怪人心容易受外物迷惑,不能返回本性。上界何以如此高高在上,正因為他們不受外物所擾......”
“如果是這樣,上界不去也罷,那和千年陳冰有何不同?人世間自然有好惡、愛憎,但也是處處如春,雖然人的一生短暫,但卻能活出幾輩子的豐饒,這些都是上屆無法擁有的,我想陸上之人雖有眾多不善,但也是掙扎著、努力著朝著心之所願在勇往直前。”
夜憐池的眼中閃動著淚珠,這些話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在這樣的場合對恩師說。
玉柘伸手,一排膽小的夏貝整齊地站在他手上。他溫柔的為夏貝們除去潰斑,又將他們輕輕推向遠處。
師傅是這水下最溫柔善良的人,不不,即使上界也不會有這樣溫柔的人。夜憐池低下頭,望著琴弦陣陣悲傷。
原本想要忘記的事,在這水中隨浪而來,隨浪而去,只是淡忘了些,濃烈了些,從不會真正消失不見。
水,千萬萬年看盡一切。
相比上界,那裡怎會知世間疾苦,又豈會知人間處處如春。
夜憐池的心意也正是玉柘擔心的,總有人會惦記人間的初暖花開,總有人會覬覦上界的至高無上。
亂世,催生善也催生惡,催生自然萬物。
“你可知亂世中最悲慘的是什麽?”玉柘問道。
“是再無天日的生靈和永不見陽光的黑暗。”
“不,亂世並不是最差的,每一個盛世都生於亂世,每一個和平紀元都是一個亂世的終結,同樣也孕育著下一個亂世。”
“這取決於什麽,徒兒不明白,亂世終究是亂世,上界喜歡說萬物生於自然,天道自然,徒兒不明白亂世也是自然之物嗎?所以上界從來都無視亂世,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天道自然而已嗎?”
“正是如此。”
“太冷漠了。”
為師擔心的正是亂世和冷漠之下,水族難以獨善其身。這句話玉柘沒有說出口,他說不出口,他已經感到害怕,這害怕中也包含著他對自己所做決定的猶豫。
他從不是猶豫的人。
讓澤竽作為使者能不能幫助小玉呢?小玉年紀尚小,埋藏在她身體裡的千軍萬馬是否能成為平定亂世的良藥,還是會在這亂世中掀起更大的風浪呢?
澤竽的鎮魂體質雖是千年一遇,可當年夜青蕪也和她一般能使泥水變甘洌,令枯草逢春的。
有時候他真想將責任推給婕妤扇,若不是命定姻緣的詛咒,這些孩子本該可以有自由的一生。她們已然踏足人間,只要小心謹慎,憑借她們的慧心完全可以不用回到水下。
水下,人人相愛,家家和睦,可是這幸福真是上界保護著的嗎?真的是天意如此的嗎?
我們愛的人,與我們繁衍後代的另一半,真的是我們前世今生的愛人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這份愛何以會褪色?路遙亭的先人們何以擔心情不能長久,愛不足以對抗鬥轉星移呢?
夜池旁的花叢還是小玉親手布置的,她粗沉的聲音還在玉柘耳邊回響,沒有了小玉打理,這些花竟看似無精打采,全然沒有活力。
人間已近晌午,圜城仍是暗藍一片,夏貝們忙著收集日光給各家送去點亮房舍,每收集一片日光,夏貝的身上就會多出一塊潰斑,但這些小生命從不抱怨,從來也沒有想過為什麽要做這些。
如果每個人都不會思考為什麽要過眼下的生活,也許就不會有亂世了。
水上日光漸薄,春鈴悠悠。玉柘知道小玉此行陸上困難重重,他不僅不能幫助,也許還會給她增添麻煩,不禁感慨,小玉啊小玉,你是否還能記得回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