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千人血
封閉的城,封閉的房子。
金碧輝煌的朝堂之上只會有一聲哀歎,如千百年來人們每一次面對死亡時的哀歎一樣。
很快,歷史就會將悲傷席卷衝刷,沒人會記得那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沒人會在意死者名冊上排列整齊的名字。
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曾經活奔亂跳的生命。後來不過成了數字,成了燒火的廢紙。
封閉的城,封閉的房子。
一具具屍體,平靜地躺在床上,和睡著了沒有什麽兩樣。
一個男人摟著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一隻手還放在妻子的小腹之上;腹中是剛剛來到人間的孩子。
李衙役的刀還握在手上,這是他這一生所有的榮譽,好在到死他還將它緊握手中。
因為這把刀,鄰舍們害怕他,尊敬他;因為這把刀,他娶到了心儀的姑娘。到死的時候,他都不知道那個因為害怕這把刀而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他。
這些事都無關緊要了。現在他和妻子再也不會分開,他也再不用擔心妻子對自己的婚姻心懷不滿,心裡藏著別的男人。
死亡如果還能有什麽好處,恐怕就是那些平日裡覺得重要的事都瞬間灰飛煙滅,變得毫無意義。
封閉的城,封閉的房子,萬物停滯。
人如果能以死亡為起點思考萬事萬物,也許就能豁達開朗,逍遙自在了。
但世間有多少人能有此豁達,沒有。因為沒有多少人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去。也許今天,也許明天,唯一不可能的就是昨天。
對於綏安府的百姓來說,死亡卻已是昨天的事。
除了一片死寂,再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映入葉小樓和夜鶯眼中的也再沒有一絲生的氣息。
天氣肅清,寒風徘徊。
寒風中突然爬出一個人影,一個女孩的身影。她四肢伏地,笨拙而貪婪地向前挪動著,從七裡街的西邊向東郊方向爬去。
在她身後,接連又出現幾個四五歲的孩童,大一些的也不過十歲。
領頭的女孩醒來時眼睛前方沉甸甸,閃閃亮的東西反射在她眼中,她第一次看見了光。她對這個東西充滿好奇,便伸手撫摸它光滑平整的邊緣。直到手指割出一道道帶血的傷口,又很快愈合成比原來更為粗糙的皮膚。
來回幾次,割傷、流血、愈合。她厭倦了,房子裡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引起她的興趣。她的眼睛很大,幾乎佔據了她半張臉孔,像兩隻黝黑的窟窿,閃著她方才看著的光;她的手也是四歲女孩的手,肉肉的,像蓮藕;她的身體圓滾滾的,和生病前一模一樣;她的皮膚下面也流淌著血,人的血。她才四歲,卻懂得無聊,知道周圍沒有她要的東西,一樣也沒有。
她沒有看一眼躺在一旁的男人,那個她曾丫丫叫過父親的男人。她也沒有看一眼地上的女人,臨死前那個女人還試圖爬到她的身邊,手裡緊緊拽著從小女兒頭上扯下的紅繩。
如果死亡可以沒有痛苦,有些人就會毫不顧念生命,揮一揮手,灑下一碗藥,便叫這千戶人家一夜魂斷。
女人手裡的紅繩是去年冬至在聖湖邊的北風中編織的,用了最好的紅線。那時天空和忘憂湖都是碧藍明亮的,天有多晴,水便有多藍。走過一半的人生,雖然嫁了一個不喜歡的男子,自從乖巧懂事的小女兒誕生之後,她把人生之後的光景和年少時未曾開啟的愛,完全放在女兒身上。一個少女藏了十多年的愛啊,紅線繞著手指,每繞一次,她都在心中默默禱告,忘憂湖啊忘憂湖,讓萍兒無憂無慮,
平平安安吧。至於愛情,她沒有許下願望。女子的愛情有多少能由得自己心呢?想到自己過往種種,又感到悲傷,“把你生成了女兒,以後萍兒長大成人,身不由己時,切莫怪罪母親。”她在心裡說道。
萍兒染病時,她苦苦哀求自己的丈夫,甚至以死相逼。丈夫身為衙役豈能任由自己妻子胡作非為,違亂律法,獻祭之事,他是斷然反對的。
丈夫不答應,她便日夜不休在他耳邊訴說情話,說自己多麽愛他,說自己多麽愛死去的節兒和將死的萍兒。家裡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孩子。
男人畢竟喜歡妻子,見不得她日漸憔悴,悄悄塞了點銀兩給看守山路的人,連夜將小女兒帶到湖邊。一狠心,親手將還沒有斷氣的女兒推入了湖中。
次日清晨,待他朦朧間睜開雙眼, 見女兒正坐在地上玩著竹筒,疫病造成的潰爛全都消失不見了。這下他徹底信了,聖湖確實能讓將死的孩子不治而愈。
夫妻倆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又把女兒抱在中間,他們真的相愛了,因為一個要一直共同守下去的秘密,這兩個人的心第一次僅僅拴在了一起。
衙役辭去了府裡的差事,一心留在家中照顧妻孩。過了兩日傳言開始逐個驗證,人們告訴他,回來的孩子會帶有可怕的臭味。這臭味逆氣傷肝,到第三日,男人便開始食不下咽,連連嘔吐。
女人見狀,心中擔憂,害怕男人為此討厭萍兒。便將幾件自己最好的衣裳,改小了些,又縫了一些緊身的小衣服,裡裡外外把萍兒裹了起來,萍兒倒也不哭不鬧,任由母親給自己添衣裳。
只是這氣味非但沒有遮掩一分,反倒是越來越濃。
她從最深的井裡打來涼水,煮熱了給女兒擦洗身體,越擦味道越重。最後她也只能放棄。臉上還要裝作一切都在變好的模樣,男人露出厭惡的表情時,她便假裝自己根本沒有聞到。
“哪有什麽氣味,你是聽外面人說多了,自己想出來的吧。”她把萍兒拉到懷裡,湊近聞了又聞,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你看,沒有味道,要是有怪味,我早和你一樣吐出來了。”
嘴上雖這麽說,家裡的門卻是越來越少打開,萍兒連院子裡都再沒去過,從早到晚都被關在房間裡,由她守著、看著。她看著現在的萍兒,腦子裡想的都是過去的日子,那時候萍兒的眼睛水汪汪的,比月亮照在忘憂湖上還要明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