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撕骨裂心
自洞庭湖回到棲霞山後,葉小樓就把自己關在北極閣中不允許任何人打擾。夜凌怎麽也弄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小玉不在山中,又是何時知道小玉生命垂危。
但這一切都是她的錯,禁足不過是因為葉小樓眼下對處置夜凌沒有興趣。
已經過去整整兩日,他對一切都不聞不問。綏山封城不開,眼見明日便是月圓,城中百姓殺戮之心暴漲,戶戶披麻,家家戴孝。活著的人圍在忘憂湖邊,緬懷死去的家人。目光中盡是仇恨,好像殺死丹鱗獸便可以為家人報了仇。
唯有那幾戶偷偷把將死的孩子送入湖中又迎回一個活生生孩子的人家,偷偷關緊房門,像是偷了東西的賊一般戰戰兢兢。
婦人們用布糊住窗戶,在家裡也不敢大聲說話,只是一味抱著孩子,生怕稍不注意孩子就會在自己懷裡突然消失不見。
再看那些孩子,雖然與原本的樣貌體形別無兩樣,卻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聞著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孩子發出“哼,哼,哼”的喘息聲,一邊喘息不止一邊又在屋中如野獸般四肢在地,四處亂跑,每到夜深便愈發怪異。
待到天明,見著食物時就如餓狼一般囫圇吞棗吃了又吃。吃完又一下子全都吐出來。剛開始的時候家人還沉浸在喜悅中,至少孩子活著比什麽都重要。他們也不是沒有偷偷去別人家看過湖裡歸來的孩子,總覺得多吃點,半夜不睡算不上大事。
家家戶戶死的人太多了,而死掉孩子,是最叫人不能忍受的。
不過是味道難聞了些。婦人們彼此安慰道。是啊,誰會嫌棄自家孩子身上有味道呢。
是啊,不過是貪吃了些,病了那麽多天怎麽可能不餓呀。
是啊,是啊。就這麽彼此安慰,裝作不過是些平常不過的事。
男人們偷偷去湖邊舉行那些不合律法的儀式時,女人們便在家裡糊面生灶,生怕孩子一回來就吵著要吃。
吃吧,吃吧,家裡的糧食有多少吃多少,這災荒之年,能活著就是好的。
這些個家庭自知行了違法之事,得了不該得的命,卻怎可輕言放棄。無不小心翼翼,偷偷將孩子藏在家中,兩眼直直看著,生怕好不容易從閻王手上偷來的小命又給要了回去。
自打知道封城以後,更是家門緊閉,整夜不眠不休。可孩子身上的味道卻越來越重,又生怕這氣味從窗縫裡鑽到屋外,於是把家裡的衣物,能用的布全弄潮了糊在窗上。
即便如此,心中的恐懼和眼前的恐懼也令他們如鬼魅一般兩三日間已消瘦得不成人形。
一邊是慶祝斬殺異獸的呼聲,一邊是低沉陰詭的魍魎之聲。
葉小樓卻好像全都不知道,去皇宮接葉小玉又回到棲霞山,損了元氣,咳了幾下,終於化作一口鮮血吐在床幔上。
“真是我的好兒子。”聲如銀鈴。
“母親,等我調養好了自會向您解釋。”
“解釋?綏山之事,尚武門和那蕭宇已經壞了大事,你卻跑去洞庭湖招惹那兩隻趕蟲子的妖精。我一向信任你,你八歲之時,我便把鏡往樓一切事宜交由你來處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屢屢不慎。
如今你是要讓蕭宇那個小子安安穩穩坐上太子之位,再想盡辦法把他拽下來嗎?玩心太重小心全盤皆輸。”
“母親?不是你想的這樣,蕭晉定會奪得太子之位,不會落入綺皇妃手上。母親,您先讓我休息一下,兒子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蕭晉和尚武門不過是”
葉小樓用力咳了一陣,
把原本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有一瞬間,他感到不可思議,自己竟然連母親都不相信。
也許誰也不信不是什麽壞事,至於母親,她越少知道,越能過得好些。
月圓,又是月圓在即。
“母親,您這兩日不便走動,應當好生調養才是。”
“我受夠了,我等了二十年,足足二十年,我受夠了每個月撕骨裂心的痛,也受夠了那些沒用的藥,等我好了,我定要上昆侖去問問,憑什麽要我們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一代又一代,為人卻如同妖魔,得道卻被視作邪靈。
明明是高人一等的生靈,卻為何連要個平等都要不到。
你不懂,你不明白。你當時還是個孩子,你什麽都不明白。不明白。”
樹枝連動搖一下都不敢,明明山風凜凜,卻沒有一片葉子敢動一下,都沉浸在湮滅的恐懼中,沉浸在萬古不化的悲哀中。
夜,總會降臨。
總有一個夜晚比其他夜晚更冷,更逼近死亡,叫人瘋狂。
清英劍凌空而起, 劍鋒直指葉小樓,劍光璀璨,讓人睜不開眼睛。任何妖邪都會被清英震懾。
總有一天,這把劍會刺向他,刺入他的胸口,形神俱散。
又是一口血,比方才更濃,更深。
“母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可信,您若還能指望別人,我可以離開鏡往樓。”
“你在威脅我?”
“兒子不敢,兒子只知道實話實說。”
葉小樓無計可施,小玉眼看就要死去,再不救她,只怕回天無力。
而母親,本該是可以幫助他的,母親的醫術在這陸上雖難自醫,可對小玉而言卻比任何別的醫者都更有用。
但是不能告訴母親,也不能讓小玉知道母親的事。
至少暫時——還不行。
他支撐著站立起來,雙臂伸開,風聲簌簌,徒以掌風迎向巍然懸在半空的清英劍。
今日再比試一回吧,清英。
劍鋒、掌力,相持不下。看似兩邊都未移動,招數卻已變化二十多個來回。
仍是不分上下。
清英劍映照在葉小樓眼中,除了青藍色澄淨的星光粲耀,再無其他。青藍色漸漸轉淡,變作白晝般明亮的銀河。
瞬時,清英劍消失了。
“不過是劍影。
沒有息夜在,我真的控制不住你了嗎?難道清英神劍不過是受製於另一昆侖神物的傀儡嗎?”葉小樓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悲痛,反倒是有些同情和憐憫。
看來,我和你的命運倒是有些相像。
想到這裡,他笑了出來,沒有人能在身體承受著如此痛苦時還笑得出來。
撕骨裂心,有趣,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