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錚默然。

　　他對此是深有體會，他自己隱藏身份，不也是想避免沾惹上麻煩麽?

　　阿九貴為一國公主，冀州魯州又處處賊寇橫行，一旦身份敗露，別說群盜了，光是李自成就決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一旦將她擄掠到手，對朱明皇朝將是極大的打擊。

　　楚錚心中微歎，問道:“殿下怎會離開皇宮，到這渾濁危險的江湖中來闖蕩?”

　　阿九見楚錚應話了，忙解釋道:“我生下來不久，欽天監正給我卜了一卦，卦象並不好，說我不宜在宮中嬌慣養大，不然必定早夭，因此父皇才允許我時常在外面的江湖上亂跑，不過每次都會安排一些高手女護衛保護我。”

　　她偷偷觀察著楚錚的神色，又續道:“程青竹老爺子原本是父皇的侍衛，我小時候貪玩，就是跟他學的武功。後來他犯了大錯要被殺頭，我於心不忍，偷偷去將他放了，為此還被父皇責罵了一番。後來我帶著侍衛出宮闖蕩江湖，再遇著他，他已是青竹幫的幫主了。”

　　說到這裡阿九輕歎了口氣:“出宮久了，我的見識也多了，知道當今天下大亂，百姓生活得很困苦，我常從宮裡帶些金銀出來救濟窮人，可天下間到處是窮人，我又怎救濟了那麽多?於是便勸父皇，希望他仁政愛民，輕徭薄賦，減少兵戈。”

　　“父皇卻被奸臣和壞太監蒙蔽了耳目，變得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我的勸告，他認為百官隻為謀私不肯盡力，動不動就斬殺大臣大將;他認為流寇是國家危難之始，如果不是流寇作亂，他早就打敗北方的建奴……嗯，現在建奴改叫滿清韃子了，所以父皇對流寇決不手軟，往往下令不要俘虜，寧可殺個血流成河，也要以殺止暴。”

　　“殊不知這樣一來，天下間反他的百姓就越來越多……唉，他怎麽就不明白，流寇也是從百姓變來的，如果百姓有飯吃有衣穿，誰會願意流離失所成為流寇?”

　　阿九臉有憂色，續道:“前些天我又勸他，他大發脾氣，說天下人反他，連他的親生女兒也反他，要將我關禁閉，我一氣之下就偷偷離宮出走，找到師父程青竹，隨他跑江湖，然後就遇到了你……”

　　見楚錚依然沒答話，阿九小鼻子一皺，難過道:“少爺，我把一切都和你說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她伸出手兒，輕輕地拉著楚錚的衣袖，那模樣可憐巴巴，就像擔心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楚錚心中黯然。

　　阿九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阿九善良，溫柔，富有同情心，同時也是個重情重義的姑娘。

　　她這次負氣地離宮出走跑到江湖上來，但骨子裡還是沒忘記自己作為皇族成員的責任——她在被錦衣衛認出那一刻，便重新撿起自己公主的身份與責任，沒做出半點逃避或任性否認等讓皇家威嚴蒙羞的事，這就是阿九的覺悟。

　　她是不可能在這個國家危難的關頭，拋下父皇親人、拋下一切隨他遠走高飛的。

　　如果她真這樣做，反倒就不是楚錚認識和珍視的那個阿九了。

　　就像自己也不可能拋下少帥軍不管，與她隱居山林，不問世事一樣。

　　楚錚心中暗歎口氣，常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何止是江湖，人活一世，重視牽掛的人越多，就越難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他硬起心腸冷淡道:“殿下，我不過是一介草民，你再喊我少爺，那就是要折殺我了，傳出去更會有人笑話殿下不懂規矩。”

　　這話落在阿九耳中簡直如同晴天霹靂，使少女整個人都呆住了，一股無法言喻的難過直湧上心頭。

　　她覺得與楚錚隔了一層距離，兩人再不能和以前一樣相處了。

　　一想到這點，她便覺得心中大痛，眼圈兒頓時紅了，她拉住急急道:“我不管這些！少爺，你還是在生氣對不對?我真不是想瞞著你的，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告訴你而已，我向你道歉，你別生氣了好不好……”說到後面，她眼眶的淚珠兒滾動，泫然欲泣。

　　對於阿九隱瞞身份的之事，楚錚根本就沒生氣，事實上他現在不也在瞞著阿九他的真實身份?甚至還戴著面具，真實相貌都沒讓阿九看過呢。他歎道:“殿下，我們……”

　　“少爺，你不要再叫我殿下了，我叫你少爺，你叫我阿九，我們初次相識時就是這樣稱呼的，我……我永遠是你的阿九……你不要這樣疏遠地和我說話好不好?我……我好難受的……嗚嗚……”

　　阿九終於忍不住了，淚珠兒大顆大顆地滾落，忽然撲入楚錚的懷中，放聲哭了出來。

　　楚錚心亂如麻，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

　　明明知道不該與阿九再這糾纏不清，可聽著懷中少女那可憐的哭聲，感受著她柔軟嬌軀在抽泣，往日裡的鐵石心腸竟立時軟了九分。

　　楚錚不由暗罵自己沒出息，明明對別的漂亮姑娘都能冷漠以對，為何對著阿九就節節敗退?

　　“少爺……少爺……對不起……”阿九的小腦袋在他懷中像貓兒般鑽來鑽去，聲音可憐兮兮。

　　楚錚的防禦終告潰敗，舉手投降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叫回你阿九就是了。”

　　“……少爺你不生氣了?”懷中的少女止住抽泣，偷偷地抬起頭，滿是淚水的烏黑眸子向上瞟著他的臉色，聲音就像貓兒般嬌慵。

　　“我本來就沒生氣……好了好了，剛才是我不好，不該這樣對你。”

　　“嘻嘻，那少爺可不許再這樣冷漠地對我了。”阿九立時破涕為笑，露出歡喜的神色，小臉上兩個小酒窩可愛無比。

　　楚錚伸手刮刮她粉嫩的小臉:“瞧你這又哭又笑的樣子，哪像尊貴的公主殿下。”

　　親昵的動作讓阿九立時害羞地低下了頭，心中卻甜滋滋的，甜蜜幸福的感覺一下子便衝淡了剛才所有的悲傷與難受。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縮在楚錚的懷裡，小臉更紅了，慌亂地退後兩步，偷偷地瞟了眼楚錚的臉色，心臟卟嗵卟嗵地加速跳動，在這寂靜的書房中清晰可聞。

　　她低頭玩弄著衣角，小聲道:“少爺，我在你面前，永遠都是阿九，不是什麽公主，你要記住了。其實我也知道，像少爺這樣的大英雄，一定不會在意我是不是公主的，對不對?”

　　楚錚啞然失笑:“我又怎麽成大英雄了?”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覺得你是個大英雄，而且是天地間最厲害最厲害、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我好像在夢裡見到過你……但那時的你……呀，我不是那個意思！”

　　阿九忽然發現自己的話像極了偷看的話本小說裡女主角向情郎告白的情節，不由大羞，再不敢抬頭看楚錚，但在心裡又不禁想，自己的確不是那個意思麽?

　　這暈乎乎如在夢中、為一個人而牽動自己情緒心思的感覺，就是書裡所說的“喜歡”嗎?

　　一旦意識到這點，阿九的小臉更紅了。

　　“不是什麽意思?”楚錚故意問道，現在他算是基本上確定了，這小丫頭多半也是喜歡他的。

　　“沒什麽呀……”阿九的手兒不斷地攥緊裙角又松開，吱吱唔唔了幾聲，急忙轉移話題道:“少爺，你還有沒有吃東西吧?你一定很餓了吧，我現在去讓人把晚飯送上來！”

　　她低著頭慌慌張張地向外面跑去，楚錚完全可以想像到她紅著臉蛋兒的可愛模樣，忍不住嘴角上揚，心裡原本的糾結忽然釋然了。

　　阿九是朱明皇朝的公主又怎樣?

　　這樣可愛的好姑娘自己錯過了才是傻子！

　　至於那些橫在兩人之間的麻煩?想法子來解決唄，事在人為，自己闖蕩江湖這麽多年，多少次從必死的殺局中闖出來了，阿九的問題再難解決，能比那些殺局更艱難?

　　想到這裡楚錚的心情豁然開朗！換上的是昂揚的鬥志。

　　酒菜很快就送過來，可能是阿九催得急，飯菜並不算非常豐盛。

　　阿九讓婢女們都出去，自己給楚錚盛飯，忽然又卟哧一笑，說道:“真是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

　　這正是兩人初次相識時，楚錚裝神弄鬼扮成地主家的傻兒子，阿九一邊無奈地嘟囔著，一邊卻還是替他盛飯時說的話。

　　楚錚心中一片溫馨，開玩笑:“能讓金枝玉葉的公主殿下替我盛飯，一定是我祖墳冒青煙了。”

　　阿九見他果然不再介懷自己的身份，也咯咯地笑起來:“那要不要我喂你呀，讓你家祖墳冒出大火！”

　　“好啊。”楚錚果真放下筷子張開嘴巴。

　　阿九紅著臉喂了他一口，把筷子塞回他手裡道:“大少爺，你還是自己吃吧，咱們得快點吃完飯，還要抓緊時間畫畫呢。”

　　“畫畫?”

　　“是呀。你那畫我沒能保護好弄壞了，得重新畫。”阿九指了指幾步外的書桌，上面已重新擺好了丹青畫具:“所以我們得快點吃完晚飯然後開始畫畫吧，再遲點，可能就趕不上你師姐的生辰了。”

　　這小丫頭，居然一直記著這事……

　　望著阿九那明媚單純的笑容，楚錚心中柔腸百轉，再次堅定了自己的決心，這樣的好姑娘不抓緊在手裡，那會遭雷劈的。

　　殊不知阿九這時心裡卻有些糾結起來。

　　對哦，少爺有未婚妻了……我再喜歡少爺會不會很不好呀。

　　但她轉念一想，父皇也不有三宮六院眾多妃嬪麽?只要少爺的師姐不介意，好像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倒是父皇那裡難交待……堂堂公主，怎可能嫁人作妾?平妻好像也不行，至於當妻子，這不是搶了少爺師姐的位置麽?不行不行……真頭痛……

　　哎呀，我都想些什麽呢，明明少爺都沒說喜歡我。

　　於是楚錚便看到坐在他對面的小阿九神色忽喜忽憂忽羞，有趣至極。

　　兩人吃罷晚飯，阿九便拉著楚錚到書桌前，催促著開始作畫。

　　……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深，原本喧鬧的街道開始安靜下來。

　　一夜過去，天色又慢慢亮了，東邊現出一片朝霞。

　　楚錚的畫終於畫好。

　　阿九揉揉發酸的手兒，放下畫筆，頂著通紅的眼睛觀察了一下楚錚的畫，歡喜道:“少爺，這次畫得比上次還要好，你師姐一定會很喜歡的，我讓人將它吹乾裱起來，順便讓人準備早飯。”

　　阿九歡蹦亂跳著帶著畫走出去，楚錚心裡卻充滿了憐惜和感動。

　　一整夜，阿九依然像白天那樣，認真地一筆一畫地引導著他重新畫了一遍那幅《江山雪景》圖，關鍵的地方還會握著他的手一起來畫，忙得連水也顧不上喝一口。

　　楚錚不由感歎，這小丫頭真是太招人疼愛了。

　　早飯很快就送來了，而且比昨晚的晚餐還要豐盛。

　　“少爺，這燒雞做得還不如你烤的那次呢。”

　　“……我那時只是隨便烤的，這個應該是大廚專門做的吧，我覺得更好吃。”

　　“才沒有，少爺那晚烤的燒雞最好吃了！”

　　“是是。公主殿下說的都對。”

　　“少爺你在取笑我是不是?”

　　“沒有，我這是表揚你。”

　　“哼……啊，這個好吃，少爺少爺，你快試試這個糖醋裡脊。”

　　不知道是不是楚錚的錯覺，這時的阿九份外的愛說話，也份外的粘他，一直坐在他旁邊替他夾菜。

　　楚錚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阿九，你呆會就回金陵城了?”

　　阿九的動作一僵，小臉上的笑容消失，她緩緩放下筷子，輕聲道:

　　“嗯……聽那錦衣衛的洪總旗說，父皇因為擔心我已好多天沒睡好吃好了……他本來就少食少眠，身子不大好，我得回去看看他。唉，父皇有時候頑固得就像小孩子， 生病也不肯喝藥，每次都要我在旁邊勸著才勉強肯喝下去。還有母后，每次我離宮，她嘴裡不說，心裡都會牽掛不已。我……我也放心不下他們……得回去看看他們了。”

　　她瞟了眼楚錚，不舍道:“剛才洪總旗說護送的車駕都準備好了，我吃完這早飯就得回去。”

　　楚錚同樣心生不舍，但也知道阿九主意已定，他向來不願勉強喜歡的姑娘改變她們的想法，何況父母在堂，能盡孝道是好事。

　　他點頭道:“也是，你出來這麽久，也該早點回去見見家人。護衛的人手夠不夠?”

　　“夠的，洪總旗調集了三千兵馬來。”阿九輕聲應著，忽然抬頭，期盼地望著他:“少爺，你以後會到金陵城麽?”

　　楚錚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是在問自己會不會去看她。

　　楚錚想了想，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還真不少，在襄城陪郭襄一段時間，然後和寇仲徐子陵一起去長安起出楊公寶庫，還要整飭軍備應對李閥的入侵……他認真地想了好一會才道:“近來可能抽不出時間，半年後看情況，能來的話我就來。”

　　“要半年後……”阿九的小臉上難掩失望之色:“這樣呀……那你接下來會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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