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九九眉眼含笑的接過了漱口茶,側身時瞧見屋外早已繁星漫天,黑夜與星華,就像是一襲玄鍛銀織的華美錦袍,那滿眼璀璨的星暉竟望不到邊界。
她感到莫名的愉悅和心安。
轉過頭來,往銅盆裡吐了漱口水,母親和姨母兩人眉開眼笑的說著兒時的逸聞趣事兒,面色紅潤飽滿,散發著盈盈的光澤,姨父與景施琅把酒言歡,已是微醺的模樣,可景施琅雖是笑眼白齒,卻不見絲毫醉意,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依舊冷冷清清。
景妍妡起身送了一禮先行告退。
她又回頭凝視著繁星爍爍的夜空,目光變得柔和起來,連呼出的氣息都絲絲縷縷包裹著那淡淡的果子酒味,晏九九長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更加清醒起來,那幽韻馥鬱的果酒味兒卻依舊盤旋不去,大抵是進到了血液裡吧。
她摸了摸略微發燙的臉頰,想來是彤雲飾雙鬢罷。
有人輕輕拍了她一下,她眨眼盯了一會兒高懸的彎月,皎潔皓明,到底是百星不如一月......
“表妹。”
有人在喊她嗎?
明月如水,清風習習。
她轉過頭來,眼前是一張劍眉星目的俊臉,那一身玄色的衣袍像極了這靜謐的夜空,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晏九九心中的熱力冷了半截,想來是那一陣微風帶走了她身上的酒氣。
“你...”晏九九笑盈盈的看著他,“你長得真好看,只是我不喜歡你這種類型.....”
說這話的時候景施琅正看著那杏目水瑩的女子,酣顏小嘴,秀長的頸項隱匿在高高的軟緞領子裡,他看著那赤紅色包邊如意盤扣,眯了眯眼,細細順著那紋路打了個轉。
他隻覺得升起一抹無名之火,燒的他一顆靜如止水的心燙手難抑。
“九兒,我和你姨母去偏堂吃茶你去嗎?與你姨母講到兒時的話總是一發不可收拾。”
施懷珍走過來雙手撐著兩人的肩膀笑道。
“娘親....”
我也想去,我可不想與這個冷面冷心的人呆在一起。
可嘴邊卻像打了麻藥毫無知覺動不了似得,她意識清楚卻字字難說。
“姑母,您忘了....此時尚早,我還未檢查表妹的功課...”
那冷清的聲音像一盆冰水猛然扣到晏九九頭上一般,她一個哆嗦醒了神身子卻是疲軟的。
施懷珍本是怕晏九九吃多了果子酒醉人醉世若是與景施琅獨處難免洋相百出,而看著女兒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她定了心神,拍了拍她的手囑咐初晴小心伺候著便挽著施韻蘭有說有笑的入了偏堂,景明岸則去了外院,據說剛剛接到稟報說是有外客來臨,可什麽客人竟到了晚上才來拜訪?
當然,這些都不是她操心的,她隻管好金家的安危便是了,景家向來不需要佐倚。
這時初晴已經扶起腳步虛浮的她,她抬頭,景施琅已經走了一段距離,那精健頎長的身影在明朗的月光下拉出一道瘦長的影子投射在朦朧的路上,看不真切,倒像是朝她指著路向一般。
她回頭看那燈火通明的餐廳,丫鬟婆子們魚貫而出,隻留了幾名掃灑的丫頭,那一室的光輝照的那些考究的瓷瓶、昂貴的桌椅、輕盈的紗絹......
晏九九隻覺得眼花,滿眼金塊珠礫似得,全然亂作一團半明半昧的星子。
腳下每塊青石板之間都留了一定的間隔栽植了青草,綠油油的植物生長力極其頑強,
到了這個季節便像那男子的胡子一般不出幾天剪了便長了出來,草兒好像嫌那間隔不夠一般,便從那縫隙間‘嘭’的一下全部冒了出來逐漸向石板中央擴散,蓬蓬松松,蔥蔥鬱鬱的樣子讓人舍不得踩踏,所以是長得極好的吧。 晏九九哪裡還管的了這麽多呢?
她自然享受不了那跳格子的樂趣,深一腳淺一腳的,一會兒踩在石板上,一會兒踩在綿軟的草墊上。
“撫好你家小姐!”
一直保持著不遠不近距離的景施琅回頭淡淡道。
遠山在前方打著燈籠,初晴和晏九九看不清面容,隻循著那聲音和亮彤彤的燈籠走著。
初晴緊了緊手,快步跟了上去。
晏九九隻覺得被人連拖帶拽的走著,腳下的蔥鬱的草尖摩挲著娘親為她納的鞋底,她可以清晰想象到那柔軟的草尖和扎實的鞋底相互碰撞的聲音,窸窸窣窣,像是小聲的抗議,她微微勾了勾唇角,腳步越加輕盈起來。
細細嗅著那青草和泥土的特殊味道,她感覺精神一振,沒由得神清氣爽起來。
月朗星密,她歪歪腦袋饒有趣味的看著眼前筆直的背影。
她隨著那消失在洞門的身影跨進了書院。
門簷子上掛著的燈籠透過薄如蟬翼的紗絹朦朦朧朧的溢了出來,晚風習習,一院子的花草在暖黃色的燈光中搖曳生姿。
從前她從未仔細看過景施琅這院子,如今看來也不失一番曠心神怡的雅致。
花草芬芳馥鬱,細細長長的枝葉藤蔓順著牆角蜿蜒而上,那綠色的枝莖在隔著紗窗透過的暈黃色燈火中亮晶晶的。
晏九九眨眨眼睛,順著那芽尖看著那昏黃格子窗上印出半道側影,姣好的面部曲線被明亮的燈火細細勾勒,發髻上圓墜子朱釵晃晃悠悠。
景施琅把遠山留在門外,她朝初晴點了點頭,便轉身進了書房。
“這個丫頭不錯”景施琅調了燈光,“以後身邊這樣忠心耿耿的人要多點才好....”
他坐定,修長的手指在桌上敲敲停停,薄唇微張,眼神依舊冷清,看不出任何情緒。
晏九九不言,她單肘撐著桌子又支著下巴,凝視著景施琅。
“你可知道為何我每次要把你單獨喊道書房?”
我怎麽知道?隻當你是發了瘋便是....
晏九九面不改色心不跳,她靜靜的看著景施琅,那把她熏得暈暈乎乎的酒氣不知道什麽時候散了去,她現在頭腦冷靜。
雖然英俊挺拔,她卻還是第一次這般認真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長臉窄頜,額際飽滿,山根俊挺卻不失霸氣,薄唇微張卻若櫻花含雪,眉骨巍峨如貔貅臨坐,那正目不轉睛盯著她的一雙鳳眸好似那瑞鳳銜星,傲然獨立之下散發著懾人的威嚴令人望而生畏。
晏九九卻不免多看了兩眼。
她會喜歡這樣的男子嗎?
“你為何娶了這樣一門妾室?”她冷不丁的問道。
景施琅微微一笑,“表妹不是不喜歡表兄這種類型嗎?卻對表兄的內宅關懷備至....”
纖長豐盈的睫毛在細膩的光影忽忽閃閃,在白皙的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表兄未免....太自信了!我不過是...不過是...”
“你不過是覺得她與你十分相像不是嗎?”
晏九九抬頭,那坐在對面的男子不知什麽時候手上多了一枚掐絲琺琅懷表,珠寶的光澤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她不禁啞然,卻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知道為何又要說這些話!亂七八糟的!”
“我不問如何知道表妹心中是否有我?”他看向晏九九,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表妹心中可有我?”
晏九九垂首低笑道:“你是我的表哥,如何沒有?”
“只有表哥....還是只有我?”
“你與表哥又有什麽區別呢?”
語畢迎來一陣心照不宣的沉默,景施琅手中的懷表一開一合,起承轉合的聲音在這幽謐的夜晚顯得尤為突兀。
“她不是我的妾室,我只是將她收入府中而已。”
他將懷表放到桌上,雙肘撐著桌子靠近眼前的女子,認真道。
晏九九把視線移向別處,昏暗的燈光在桌子外被黑暗一點點吞噬,周圍一片漆黑,這個男人好似就是光源一般,也許她是懼怕了黑暗,她又回頭看著他。
“那又有什麽區別嗎?”她面無表情道。
景施琅猛然抽回了身子,放松的靠在太師椅上,光潔的下頜在燈光中氤氳發亮,他凝神看著晏九九,眼底一望無垠的平靜。
“難道你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嗎?她在你走之後不久便毫無預兆的闖入了我的視線,那個時候.....”
是我最思戀你的時候。
他斂了情緒,明眸皓齒,在幽幽的燈火下吸引著晏九九的目光。
“那天,我和江氏姐弟小聚,她落了東西,你知道我一向樂善好施,助人為樂,自然.....”
“自然幫她撿起來順便遞到手中再認識認識囉!”晏九九甩了一記白眼。
景施琅笑意加深,一雙鳳目有不一樣的神采。
“然後我就喊住了她....當她轉過來的那一瞬間.....”景施琅抿抿嘴深深的看了晏九九一眼,“我在想....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後來我就叫遠山去查她,沒想到她在百樂門謀生。”
“所以你就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往家裡迎。”晏九九順溜的接了話茬。
景施琅摩挲著指節,“之後我發現我所有的行動好像都是有人在刻意的引導......再後來我發現敏瑜很不喜歡她,所以我就不斷製造他們的矛盾,然後找到合適的理由將她收進景府.....想來這應該也是她身後那隻幕後黑手所樂意看到的。”
晏九九看著眼前神色冷峻的男子,不禁也嚴肅起來,她敏銳的察覺到此事蹊蹺,景家樹敵無數,為什麽卻單單挑了與她相像的人潛伏左右?
她突然想到顧家....
緊跟著凜然目光一滯,陡然看向景施琅。
“此事是否與顧家有關?”
景施琅料定她會這般分析一般,半天才徐徐道:“我本以為也是與顧家有關....此次讓你去法租界除了讓你看清你哥哥如今已經反叛, 再者,顧家狡黠奸詐,多年來就像滑手的泥鰍難以捉住,這次不僅讓顧家的陰謀浮出了水面也排除了於娓娓是顧家之人的可能性。”
晏九九心驚,顧家本就是口蜜腹劍,人面獸心。
“可還有誰能比顧氏隱藏的更好?”
景施琅輕輕敲著桌子,“這就是為什麽我要他們守在外面....”
“你的意思是說府裡有內鬼?”
晏九九差點站了起來,景府可以說是銅牆鐵壁密不透風,如此這般周密的管理下還能混入內賊,她細細想著,那金公館....
景施琅看晏九九神色不虞,壓了壓她的手道:“你放心,金公館的人都可以信任,那人應該還在府中。”
晏九九不動聲息的抽回了手,心下卻驀然想到了那如芒在背暗暗監視她的眼神。
“我今天....不知道怎的,總感覺有人在盯著我一般....”
她不確定道,抬頭卻瞧見景施琅臉色煞變,她瞧見一直指節如玉的手不知何時又捏住了她的小手。
“你放心,我會盡快找出他來。”
不管他是何方神聖,我就算傾盡所有,也要護你一世周全。
晏九九看著那隻手青筋虯結,手中的力度在一點一點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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