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鴻波。
廊亭旁湖水微皺,弱柳飄搖,菡萏芳華,皆錯落有致。顧家的小園兒景致最是別具一格,卻讓顧華年只看得倦怠。
四月芳菲,桃花漫野,望山寺香客、遊人往來不絕,而她的一方天地,卻只能在這小園兒之中。
她是女子,書香世家的女子。除卻琴棋書畫,更要恪守禮製。她尚且邁不出這庭院,何談賞得這河山。
如今的年歲尚且困於宅院,待到嫁做人婦,更只能看這水巷作江河,將這塊壘作山川。顧華年站在屋內,清風卷著春意穿堂而過,卻也悄然卷走了案上新成的畫作,她看著那紙上的蒼鷹隨風飛舞,直飛過了廊簷,不知又向了何處去。她只看著,並不去追,甚至有些羨慕那紙上的鳥兒。她便是鳥兒,也只能是籠中的金絲雀,永遠都不會是那蒼鷹。
“姐姐,”顧光潔倒是將畫拾了起來,雙手捧著、一路端詳著跑到書房,“這是姐姐畫的嗎?這鷹畫得可真好,我什麽時候才能像姐姐畫得這樣好呢。”他一臉羨慕的看著手中的畫紙,“別人家的姐姐都是畫些花鳥魚蟲的,就得了好些個讚歎,姐姐你是從來不肯畫那些的,但我看姐姐的畫都比別人的好呢。若是姐姐拿了畫示人,肯定是要把別人家的都比下去呢!”
“小傻瓜,爭那些個虛名做什麽,”顧華年彎下腰寵溺的捏了捏弟弟的鼻子,“今日第一天去書院怎麽樣?都學了些什麽?都說與姐姐聽聽。”顧光潔的衣服袖口不知什麽時候沾了塊墨跡,連臉上都蹭了些。
“書院可好玩呢!”顧光潔小心的把畫紙平整的鋪在案上,“我第一次遇見這麽些個人一塊兒讀書認字的,還認識了好多朋友呢!沈家的子鈺,張家的張啟,李家的……”顧光潔不好意思吐吐舌頭的笑了笑,“我記不清李家的叫什麽名字了。對了,姐姐!今日書院多了個女娃娃和我們一起讀書呢!”、
“女娃娃?去書院讀書?”顧華年倒是驚訝了。雖說多年來朝局動蕩,民族糅合交匯,倒沒了對女子的諸多限制,可凡是有些門第的,又怎麽會叫女兒拋頭露面的讀書呢?況且能去書院讀書的,也必是有一定的家學淵源,竟這般的不在乎禮法?
“是呀,她是林家的,叫令言,字兒寫得尤其漂亮,長得也很好看呢。”顧光潔點點頭,“我們下了學堂好些人圍著她問,都被一個早了我們兩年的師兄給擋了回去,一個叫齊光的,估計是她家的兄長吧。她父親好像是軍營裡頭的,放了學也不像我們都有馬車來接,是她哥哥來接的,一身戎裝,也長得好看的很。”
“哥哥?”若是軍旅出身的人家,也許倒真的不在乎虛禮了。
“嗯,她哥哥還與我們打招呼呢,叫林令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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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令陽。
燭光下,顧華年輕輕的摩挲著信紙上遊雲驚龍的字跡,淺淺的笑了。
郡裡每年三月三,都有一場清河雅集,文人騷客各題辭賦,吟詠文章,賞花撫琴。自王頡老先生來了清河,眾人更是爭相拜會,好不熱鬧。為了鑒賞文章時不忌諱出身、名氣,眾人便想出了個辦法,各自取個化名來撰寫文稿,再掛在雅集上任人點評,也算得上是中肯得當。
顧華年往年想湊這個熱鬧,卻根本沒辦法湊得上。但今年如此一來,倒是好辦了。她化名錦瑟,作了篇文章,交給了弟弟,
讓這個小娃娃溜進雅集,悄悄的把文稿塞進去,再站在一旁偷聽眾人評點,也算是知道自己的學問到底有沒有偏頗。 而這篇書稿,第一個便被林令陽瞧見了。雖然不知道作者是誰,但之於家國的遠見卓識、文辭之犀利無不令他驚歎,而為官、治世之法更是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心中難免起了結交之意。可林令陽是遍尋作者不著,隻尋著個探頭探腦的小鬼頭顧光潔,一直不錯眼珠兒的盯著自己看。
經過雅集這一場顧光潔可是真真嚇壞了。他知道姐姐的文章好,但哪裡知道居然好到了這種程度。令言的哥哥讀完姐姐的文章瞧著是眼睛都亮了,交給王老先生居然也是一片讚譽。這雅集上一夥兒人爭相傳閱,竟把自己團團圍住問起這作者的來歷,可把顧光潔為難壞了。若是說自己寫的,莫說別人信不信他這個小娃娃,王頡老先生可是天天在書院見著他呢,自己有多少斤兩他還不知道?可若是說姐姐寫的,既怕父親對於姐姐出風頭而不悅,更怕影響了姐姐的清譽。情急之下,隻得扯了個謊,說是自己遠房堂兄顧錦寫的,但堂兄病弱,在家將養,便讓自己把文章帶了過來。
顧光潔又沒想到,這文人們又像個餓虎撲食似的,直要到顧家登門拜訪,要不是林令陽和王先生攔下來,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呢。顧光潔一想到這兒,又忍不住擦了擦汗。眾人點評的話自己嚇得忘了個乾淨,但是林令陽給作者寫了封回文呢,自己好好的揣在了懷中。這下…………顧光潔緩了口氣,應該可以給姐姐交差了吧。
顧華年對於林令陽的回文也是讚賞有加,但無法以真姓名相交,便順水推舟,化名作顧錦,與林令陽互通書信。她信中推說,自己體弱畏風,終日纏綿病榻,雖然都在清河卻不能把酒言歡。林令陽倒是毫不在意,隻問他安好,知道他不便行走,便將這些年見過的北漠風光、大山大河、人情風土,都在信中說與他聽。
顧華年每每捧著信,總是逐字逐句的要看了半晌,再小心的收藏在匣內,再把匣子在枕邊安放。她喜,也懼。她喜的是二人志同道合、引為知己,憂的是不能實情相告,不得坦誠卻又不敢說破。
曉看天色暮看雲。顧華年謄下這詩時才驚覺,自己更憂的,是自己暗生的情。
若不是顧光潔說漏,或許顧華年就這樣隻埋藏著心思與他隻做個紙上的摯友,他也永遠不會知道書信的那端,居然是個女兒家。可偏偏就顧光潔說錯了話。
自此,清河郡沒了顧錦這個避世的才子,卻突然多了位絕倫的才女,顧華年。
顧華年哪會因為這樣的名頭而自得,自光潔說漏,整整七日,沒有令陽的信了。她不在乎旁人是讚歎或是詆毀,唯擔心他的看法。會責怪自己不守禮法、與男子互通往來?還是會怪自己冒名欺騙與他?
顧華年的惶惶不可終日,也沒有換來林令陽的書信,卻等來了個錦盒,上面臥著的,是令陽亡母的金簪。
詩詠關雎,雅歌麟趾。桃花灼灼,瓜瓞綿綿。
她對著鏡子將那金簪戴於頭上。
回風流雪,輕雲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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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華年沒有哭。
那日,沈家府兵鎖了顧府上下、逼著祖母跪於堂前,她也沒有哭。顧華年只是不住跪拜,懇求沈家念及顧家老幼無辜、父親在清河任上勤勉多年,恩請隻處置她一人,縱使打折她一雙手腳,哪怕是要了她一條命,她都毫無怨言。
顧家上下在堂中跪了兩日,她就在院中跪拜了兩日。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死過去。跪拜的發髻凌亂,額頭血跡斑斑。
府兵走後,母親將她攬在懷中心疼的嚎啕大哭,全家都不曾埋怨於她。可她又怎能原諒自己。
家人無辜,可誰人又不無辜呢。
她更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家人尚未安穩,自己卻忍不住擔心他的安危。
但顧華年終是沒有哭的。
而此時。、
金簪已然刺破了手指,華年卻依舊緊緊的握著,任由血珠兒汙了珠翠,染了金絲,滴滴答答的落在衣裙上。她緊緊的握著金簪,怕是松了手就再看不見,任衣衫血跡星點,啼痕萬斑。
淚水模糊了案上的信紙,上面一字未書,隻落了一滴墨。
他已奉命北調,他將深入死地,他一去再難返,他再難許佳人意。他隻遞張白紙,不知如何繾綣,亦不知如何訣別。
顧華年擦幹了淚痕,取了林家的錦盒,用著紅線綁了縷青絲,剪斷了放入盒內,差人送到林府。
與君結發,白首永偕。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