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大幕落下,落在人間,落在大地。
風雪中,一青一紅兩道身影,沿著燕國與宋國的邊界前行。
紅衣傾國,容貌與身姿皆可稱人間角色,罩住全身的鬥篷也遮掩不住那絕代芳華,但凡有行人路過,無論男女,目光皆會不由自主流連。
就像是酒徒遇到了美酒,賭徒看到了寶藏,乾柴遇到了烈火……
美好的事物,總是能吸引外界的目光,相比而言一身青衣蕭瑟,還戴著面具的陳勾,反倒顯得平庸而不起眼。
“你說這次是帶我出來殺人的。”
風雪中,葉紅魚看著前方漫無邊際的雪原,又抬頭看了看大雪紛飛的天空。
陳勾點了點頭:“的確如此,不過更確切地說,是我殺人,而你只是個隨行的花瓶,讓我這次蒼白的行程增添一點色彩。”
“花瓶?”
這是葉紅魚第一次聽說有人用這樣的詞語評價自己,第一時間就心中憤然。
“你不是說,如果我在身邊,你悟道的速度會加快嗎?”
這是不久前陳勾親口承認的,其實也沒什麽好隱瞞,難道區區一個侍女知道了,就能以此反過來要挾?
“那又如何?”
陳勾平靜道:“你只是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用我家鄉的話來說,你只是一個掛件。就像神劍的劍鞘,有你更好,沒你神劍依然是神劍,人間無敵依然無敵。”
葉紅魚無言以對。
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她的傲氣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論天賦,她和兄長葉蘇不但是道門毫無爭議的第一,便是在整個人間,也沒有幾個人能相提並論。
即便是在書院,恐怕也只有小師叔柯浩然和大師兄李慢慢能穩壓他們一頭。
柯浩然當年單劍滅魔宗,何等風采氣度?
可惜已然作古!
李慢慢乃是全才,琴棋書畫乃至醫道廚道無不精通,但在修行戰力方面卻是厚積薄發。
三十歲才入洞玄,但隨後卻開了掛,兩個月洞玄,當天下午再破知命,然後三天破五境到達無距……
論戰力,他才是柯浩然之後的書院第一,余簾也比不上。
長安公主府的那次試探,之所以是余簾出面而不是李慢慢,陳勾猜測是因為這位大師兄的掛可能還沒就位。
在開掛之前,二十歲的時候,論修為,他肯定不如道癡葉紅魚。
而書院三師姐余簾,更是兩世為人,修煉時間遠長於葉紅魚。
所以,從這方面來看,葉紅魚對於自己的天資,自然有自信的資本。
然而,在眼前的青衣身影面前,又算什麽?
二十五歲不到,便揚言要人間無敵!
想到這裡,葉紅魚更加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將話題引回原點,幽幽道:“你說來殺人,但這一路上,還一個都沒殺過。”
陳勾淡淡回道:“我是要殺人,不是殺螞蟻。”
葉紅魚眨了眨眼:“那還得找到什麽時候?”
她並不喜歡在冰天雪地中跋涉,這樣的天氣和環境,即使是她也會在內心感到一絲寒冷。
陳勾忽地微笑,並抬手朝前一指:“近在眼前。”
葉紅魚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便只見雪原盡頭的地平線上,一座小鎮的輪廓出現,被皚皚白雪覆蓋,如一個凸起在大地上的大饅頭。
酒徒和屠夫,是將夜世界屈指可數的強者,也是陳勾此行的目標。
但陳勾並不清楚他們隱居的具體地址,只知道他們蟄伏在燕國與宋國邊境的某個小鎮上。
於是,陳勾就用最直接的辦法,在兩國邊境上捋一遍。
雖然眼前這座小鎮,才剛剛出現,甚至都還沒有進入,但陳勾卻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要找到的人就在裡面!
這是一座並不繁華的小鎮,由於地處偏遠,並非交通要道,所以很少會有陌生旅客前來。
正因為如此,陳勾和葉紅魚的出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冰天雪地,一個男人帶著一個美貌如花的年輕女子進入一個一年都見不到幾個外人的小鎮,就像黑夜中忽然亮起了火把。
跟在陳勾身後的葉紅魚柳眉微蹙,鎮子裡某些男人貪婪的目光,讓她極為厭惡甚至惡心。
如果是在以前,這些男人的眼睛肯定已經全都被一劍刺瞎。
現在呢?
螻蟻而已,何必在意。
陳勾雪中漫步,如有人引路般,徑直來到鎮子裡的唯一一個肉鋪前。
盡管嚴冬大雪,可人還是得吃飯,所以肉鋪也依然開張。
肉鋪裡一片昏暗,到處是腥臭的味道,那是鮮血與肉膻還有內髒糞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陳勾面不改色,在擺著半扇豬肉和四條豬腿的案板前站定,同時目光朝裡面望去。
兩個穿著皮大褂的白發老人!
一個正靠坐在火爐旁,右手舉著酒壺,半眯著眼,一副半醉半醒的樣子。
一個正在給豬頭去毛,肥頭大耳的“二師兄”腦袋正在接受他手裡烈火的燒灼,隨著輕微的嗤響,淡淡的焦味漸漸彌漫開來,肉香撲鼻。
一切都顯得安靜而平淡,在葉紅魚眼中,怎麽看都只是兩個普通的市井老人。
但她卻沒有想過,屠夫這種有酒有肉的職業,在哪裡都是個肥差,怎麽會落到兩個花甲老人手中,鎮上的年輕人都死絕了?
、
屠夫抬頭看了眼陳勾和葉紅魚。
僅僅只是看了一眼,就低頭握著油乎乎的牛角屠刀,準備繼續將去完毛的豬頭切開。
陳勾戴著本命面具,所有修為氣息都被遮掩,仿佛只是個洞玄境的小修士。
葉紅魚倒是有知命境的氣息,可對於經歷過永夜,無限接近不朽的屠夫而言,小小的第五境又算什麽?
和他砧板上的豬肉也沒什麽不同,只要他想宰,就連慘叫的機會都不會留給對方。
但就在他舉起屠刀將要落下時,手臂卻忽然變得僵硬,停在空中,因為他察覺到了酒徒的異樣。
原本微微眯眼,有一口沒有一口慢慢呷酒的酒徒,突然加快了喝酒的速度。
不是一般的加快,而是直接仰頭開始鯨吞牛飲!
酒徒是無量亦無距,簡而言之他不只有破五境的修為,還修煉了兩種大道,同時掌控時間與空間的力量。
他手中的酒壺其實是一件空間寶物,內藏芥子須彌空間,看似只有巴掌大,實則可以裝下一座小湖。
至今為止,他還從來沒有將裡面的酒喝乾過。
但此刻,他卻像是在喝人生最後一場酒一樣的狂飲。
屠夫看在眼裡,神情變得異常凝重。
他和酒徒兩人,對對方都無比熟悉。
雖然在戰力上,他更勝一籌,但由於功法的特殊性,酒徒在危機的感知以及形勢判斷上,向來在他之上。
酒徒這樣一反常態的瘋飲,意味著他察覺到了不祥的氣息,感知到了極大的危險。
屠夫記得,酒徒上一次這麽緊張,是一頭老黃牛拖著一輛破車進入小鎮的那一刻。
而那破車上,坐著一個人,幾乎沒有人知道真名,世人皆稱呼其夫子!
屠夫將目光從還在狂飲的酒徒那裡挪開,看向案板前的一男一女。
先是疑惑地打量葉紅魚,幾秒鍾後,目光最終落在陳勾身上。
時至此刻,他也感受到了一種反常的氣息。
若論反常,一個修為更低的洞玄,卻以主人的姿態站在一個知命境的絕色女子身前……還不夠明顯嗎?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露出裡面單薄的麻衣,隔著案板凝視著眼前的陳勾,神情陡然變得異常冷酷。
“所為何來?”
陳勾左手在右手虎口輕輕摩挲,笑著說道:“殺人,一個屠夫,一個酒鬼。”
果然來者不善!
屠夫冷冷道:“我們在這裡幾十年沒出去過了,與你有何仇怨?“
“無仇無怨。”
陳勾將手背到身後,目光落在案板上的“二師兄”頭上,說道:“但你殺這些豬羊時,可問過它們有什麽仇怨?”
屠夫一怔,本能地回道:“人吃肉,天經地義,何必多問?”
陳勾讚同地點頭:“天經地義,不必多問。”
屠夫沒有再說話,他要是還反應不過來,也就枉活這麽多年了,冷漠地看著陳勾,就像是看著個死人。
以往,任何人被屠夫這樣用這種眼神看著,都會感到恐懼,至少會有些不安。
但陳勾不但淡然依舊,眼眸中甚至透出幾許戲謔之意。
“你以為自己是誰,便是夫子當年也不曾這麽同我們說話!”
酒徒終於停止了喝酒,他雖從陳勾身上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險,但卻並非就此認定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
當年夫子來時,他也是這麽緊張,但最後結果怎樣?
夫子離開了,他和屠夫依然好端端活著。
“我不是夫子,但夫子二十出頭時,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陳勾不卑不亢,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展露出前所未有強烈的自信。
屠夫和酒徒心知對方既是有備而來,便萬難善了,故而也不再多費口舌。
只是冷漠地看著他,殺人者人恆殺之,自古如此。
就看誰的拳頭更硬,誰的刀更鋒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