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天已漸黑。
　　學校從安靜到喧囂，又從喧囂歸於平靜。
　　唯有三人握筆的手，始終未停。
　　辦公室裡，陶菲菲打了個長長哈欠，放下鼠標，擦著眼睛，瞅向電腦屏幕的右下角。
　　12月24日，7點10分。
　　“哎……”她不禁歎了口氣。
　　27歲的平安夜，竟然是這麽過的。
　　但聽得耳畔嘶嘶的筆耕聲，她又淡淡一笑，似乎得到了一些慰藉。
　　左右望去。
　　江青華一臉生無可戀，正側趴在桌上，對著草稿紙枯燥塗寫，不像是在計算，更像是單純的發泄。
　　林逾靜依舊聚精會神，與開始並無二致。
　　至於李崢，陶菲菲在看到他之前，先看到了他旁邊的七八張密密麻麻，像是邪教經文一樣的草稿紙。
　　“艸……”陶菲菲心下驚罵道。
　　這人在幹什麽?算原子彈方程嗎?
　　再看李崢本人，比開始答題時顯得更加奔放，明明只是三個小時，卻有些蓬頭垢面的感覺，眼神更是早已癡了，時不時還傻笑一下。
　　這到底是什麽?兩彈一星元老也沒這麽拚吧?
　　原來做題真的能走火入魔嗎?
　　“咳……”陶菲菲趕緊咳了一聲，“好了，時間到了。”
　　啪！
　　林逾靜瞬間撂筆。
　　平心靜氣，仰視前方。
　　有種絕世高手的大氣。
　　這之後，江青華也撒了口氣，任著筆從指間滑落下去。
　　李崢則眼兒一瞪，狠狠怕下筆，拿起自己的卷子欣賞起來，嘴裡似乎在喊“妙啊”，但乾涸的嗓子已發不出太多聲音。
　　對他來說，這次考試，即便不算中間上廁所的時間，也足足開啟了12個小時的加速。
　　並且，每個小時都有所提升。
　　放下卷子，李崢的第一反應也是檢視狀態。
　　【數學:136→168↑↑↑】
　　【物理:207→215↑】
　　哈！
　　這是什麽?
　　以戰養戰啊！
　　與高手過招就是夠勁。
　　“好了，收卷子了，我這就判。”陶菲菲晃著頭，揉了揉後脖頸子，“競賽卷的過程分很細，我判也要判一會兒的，你們別著急。”
　　“嗯。”林逾靜第一個將答題送到了陶菲菲面前。
　　陶菲菲擦著眼鏡，隻粗粗一掃便笑了:“每道題都做了，可以可以，其實這種卷子設計的時候，就根本沒指望有幾個人能做完的。”
　　接下來，她收到了江青華的卷子。
　　方才發現，江青華竟也每道題都做了。
　　不過沒一道做完。
　　甚至很可能沒一道做對。
　　只是單純的把他掌握的公式貼了上去。
　　然後瞎比填一個結果。
　　雖然江青華概念理解不透，計算能力不佳。
　　但論到考試的髒分技巧，著實有一套。
　　最後是李崢的卷子。
　　這簡直就是江青華的Plus版。
　　卷面亂到混沌，密密麻麻塗塗改改，搞得跟草稿紙似的。
　　需要下很大的力氣才能看明白。
　　陶菲菲也隻好揉著胳膊苦笑道:“這可有的忙了，你們自己感覺能多少分?”
　　“60來分吧~~”林逾靜搬著椅子湊到了陶菲菲身旁，搓著手譏笑道，“先給李崢判。”
　　“隨你。”李崢哼了一聲，“讓著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吱吱吱吱！”林逾靜扭頭擺耳就做了個鬼臉。
　　“桀桀桀桀！”李崢還了她一個單純的鬼。
　　“……”江青華卡在中間，委屈地低下頭，退了一步。
　　你們怎麽……總有新花樣……
　　桌前，陶菲菲拿起紅水筆，展開了李崢的答題紙:“對了，俞老師也在等成績，去叫她一下。”
　　李崢和林逾靜絲毫不為所動，都緊盯著卷面。
　　江青華呆滯片刻後，默默回身，走了出去，安靜到全程沒有被發現。
　　不多時，江青華便搬著電烤爐回來了，俞鴻也隨後拎來了兩大袋子外賣烤肉。
　　不過房間裡的人卻沒關注他們，隻聚精會神在卷面上。
　　二人也忙放下東西，湊到了陶菲菲身後。
　　陶菲菲此時已經判完李崢的卷子，但圓珠筆還時不時在卷面上點一點，正在根據步驟分析算成績。
　　片刻後，她大筆一揮，在卷頭上寫下了一個數字——
　　67！
　　寫下這個數字後，陶菲菲直接扔掉了圓珠筆，轉瞪李崢。
　　“我去……真就直接省隊水平?！”陶菲菲吐沫星子都噴出來了，忙又擦了擦嘴，捧起答卷，“雖然卷面亂的可以……但能感覺到，你是在不斷的提高，推翻自己之前的認知，我這個感覺對麽?”
　　“陶老師好眼力。”李崢微笑著點頭道，“我正是以戰養戰，以題補腦，這大概是我到現在為止，做過最痛快的卷子了。”
　　“真的，就你這個勁頭……”陶菲菲放下卷子長歎道，“把你關屋子裡，給你理論書和草稿紙，搞不好還真能算出原子彈核反應方程。”
　　“唔……”林逾靜不甘地抓了抓陶菲菲的胳膊。
　　陶菲菲竊笑道:“啊，是是是，有些過度稱讚了。”
　　俞鴻緊跟著問道:“這是百分製麽?省一大概多少分?”
　　陶菲菲這才發現俞鴻來了，忙起身答道:“對，我按百分製算的分，省一大概……不到50吧，全市第一名也就70分。”
　　“哎……”俞鴻歎了口氣，也不知該哭該笑。
　　現在可算證明，李崢也足以擠入天才的行列了。
　　可為什麽，這班子天才……就不能喜歡化學呢?
　　陶菲菲這邊忽然想到了什麽，扭向李崢問道，“你什麽時候學的高數?”
　　李崢嘴一張，便又合上了。
　　拉屎的時候?
　　這麽說不合適吧……
　　這不得被廣大高數掛科的同學打死。
　　而且這樣有些太刺激江青華了。
　　李崢也隻好勉強答道:“化學集訓，閑來無事學的。”
　　反正，所有事情都推給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就對了。
　　“嗯，這就說得通了，雖然看解題過程還不太熟練，但能推出來也是水平了。”陶菲菲這才將卷子遞還給李崢，嘴一咧，抬鏡笑道，“很開心我的預測錯了，現在開始，目標改變，你要進不去國集，可別說是我教的！”
　　李崢聞言神色一震。
　　好啊，這個目標好啊。
　　“謝謝陶老師！”李崢雙手接過卷子，不僅充滿感激，而且充滿欽佩。
　　陶老師，其實你的預測，並沒有錯。
　　我拉屎之前，真的只是35分的水平。
　　誰又知道，會有這樣的奇遇呢?
　　怕不是史洋的學運吸多了，連命脈寶地都一起吸過來了吧?
　　好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那麽接下來……
　　李崢眼兒一眯，瞥向了林逾靜。
　　後者正輕輕咬唇，雙手抓著衣角，緊張地看著陶菲菲判卷。
　　李崢笑了。
　　沒記錯的話，她的自估分數，可也只有60多分罷了。
　　如果超過65，那麽敘述就應該是“70左右”才對。
　　因此很大概率，她的分數在65以內。
　　而我猛男李崢，足足67！
　　這次總他娘的沒跑了吧。
　　來了，來了。
　　就快來了。
　　“準備好了麽?”李崢抑製不住興奮，面頰微揚，“失去化學，失去很多;失去物理，失去一切。”
　　“唔……”林逾靜根本不敢去看李崢，也不敢去看卷面。
　　李崢不由得更加興奮起來。
　　就是這樣，只有在物理上擊敗林逾靜，才是完全勝利。
　　李崢已經在想像起林逾靜落敗的樣子了。
　　那一定是一次非常賞心悅目的高等炸毛。
　　還會有跺腳、咬手指，以及顫音連續“唔”。
　　為了迎接這一刻，李崢已經摸向了手機。
　　這麽稀有的炸毛，可得全部都錄下來。
　　存一輩子！
　　“呵呵……呵呵呵……”李崢抬著眼兒，不覺笑出了聲。
　　笑著笑著，陶菲菲突然一拍桌子，驚聲尖叫——
　　“瘋了！全瘋了！82！還有兩道題的解法連標答都沒給！”
　　嗡！
　　李崢身子一僵，耳鳴之中，心臟仿佛停搏。
　　整個人都晃動了一下。
　　還是江青華將他扶穩的。
　　“不是……不是……”李崢茫然地晃了晃頭後，無助地望向林逾靜，“你不是說60多……”
　　這一看才發現。
　　林逾靜正在拿著手機偷拍。
　　“吱吱吱吱~~~”
　　並且在捂著嘴譏笑。
　　這一笑，笑得李崢肝膽俱裂。
　　“啊！”
　　接著後退一步，腦袋一懵，雙目一黑。
　　咚……
　　癱在了椅子上。
　　故事裡的周瑜……大概就是這麽被氣死的吧。
　　假的，全是假的。
　　一切的表演，都是為了此刻。
　　輸了。
　　輸的很徹底。
　　最慘烈的輸，便是你以為能贏，但還是輸了。
　　就像被貓貓玩弄在爪間的老鼠一樣。
　　它從一開始，就不可能逃脫。
　　李崢不禁想到了，剛認識歐星灼和吳數的時候，曾去麥當勞估分，算出分數後，吳數也用過類似的招式，假意不敵歐星灼，但歐星灼甚是老練，根本沒急著高興，隻以最終成績公布為準。
　　這才是老江湖啊……
　　悲愴之間，伴在李崢身後的，還是江青華。，
　　他輕輕拍打著李崢的後背，幫他順著氣。
　　“沒什麽大不了的，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江青華此話說得甚是悲涼，似乎也是位老江湖了。
　　“謝謝，我好多了……”李崢輕輕推開了江青華的手，扶著椅托起身，不去看林逾靜，隻一步一挨走到桌前，觀察起林逾靜的卷面，口中嘟囔道，“你又是什麽時候學的高數?”
　　這是李崢最後的掙扎了。
　　我虛竹小和尚，偷練華山劍法就罷了。
　　你天山童姥。
　　何時會用劍了?
　　“沒學啊~~~吱吱~~”林逾靜依舊譏笑著記錄李崢的點點滴滴，“都是高中數學~~”
　　李崢猛瞪過去:“這不可能……”
　　“可能。”陶菲菲亮出林逾靜的卷面，“感受一下林逾靜的思維吧。”
　　李崢將信將疑地低頭望去。
　　最先生出的感受只有一個——簡潔。
　　每道題，都做到了最為簡潔的程度。
　　配合著她淡雅的筆跡，在美感上就已經碾壓全部選手了。
　　再看思路。
　　全他娘的是投機取巧！
　　能不走正路就不走正路。
　　拿第六大題來說，那是一道電學與力學的混合題，講的是一個吊在空中的正方形導線圈，在旁邊的豎直導線通電後，產生轉動的過程。
　　題面本就很複雜了，問題更變態。
　　需要你給出任意時刻t，導線框中的感應電動勢E，以及外力矩M。
　　因為牽扯到了大量的幾何知識，即便是掌握基礎高數的李崢，也在這道題上砸了足足一個半小時。
　　大概過程是這樣的——
　　根據電流I算出導線框受到的兩個力F1F2。(10分鍾)
　　→根據歐姆定律聯立出一個巨大方程(5分鍾)
　　→做幾何題，計算合力矩。(30分鍾——∞)
　　→將合力矩套回巨大方程求解(並沒有算出來)
　　即便經歷了這麽多苦難，李崢也隻拿到了一半的分。
　　反觀林逾靜。
　　因為XX和XX，要使XX保持XX，XX必須等於XX。(1分鍾)
　　→通過XX=XX，聯立出一個神奇的方程。(3分鍾)
　　→求解(10分鍾)
　　類似的例子，數不勝數。
　　雖然這些物理題的複雜度，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但恍惚之間，李崢又好似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那次兵乓球淘汰賽。
　　【淘汰63人，一場一人，63場。】
　　當時，林逾靜繞過了分步計算，繞過了除法。
　　這次，她繞過了幾何和高數。
　　這是什麽?
　　這說明什麽?
　　“懶！”李崢眼兒一瞪，“你還是這麽懶啊。”
　　“???”林逾靜也瞪眼了，“是聰明！”
　　“那也是為了犯懶服務的聰明。”
　　“！！！”林逾靜一氣之下，立即結束錄製，低頭搗鼓起手機，“給你發班級群裡，發臭……發唐老師！”
　　“好了，你們兩個。”陶菲菲手一抬，一人扇了一個小腦瓢。
　　“先說你李崢，逾靜這就是聰明，再複雜的題目，她一眼都能找到題眼，甚至很多都是隱藏題眼，連出題的人自己都沒想到，這不是聰明是什麽?”
　　“再說你逾靜，我早說要你學那些高數內容了，你就懶，就不學。你要知道，並不是每道題都有這麽精妙的題眼的，總有要一步步，踏踏實實攻克的難關，今天這套題簡單，題眼多，對數學要求還沒那麽高，換一套難些的你也過不了50分。”
　　陶菲菲各打50大板後。
　　局面並沒有太多好轉。
　　“好，算她小聰明。”李崢勉強點頭，“但懶也是客觀存在的。”
　　“呲……懶也比你厲害。”林逾靜心一橫，乾脆直接伸手，“陶老師，我想做一套我過不了50分的卷子。”
　　“呵！”這下換陶菲菲瞪眼了，“真當不存在能難住你的卷子?你是在藐視我的搜題能力！”
　　“就是，拿出來考考她！”李崢見狀，忙擼起袖管，指著林逾靜拱起火來，“來點計算量大的真家夥，再乾他娘的一輪。”
　　“好，今兒誰都別回家了！”陶菲菲這便抓起鼠標，伏案狂搜，“平安夜麽，約什麽會，搞什麽對象?做題，都給我做題！”
　　“冷靜點，陶老師……”俞鴻嚇得擁了上去，“我是有經驗的，這兩個人，不值得置氣，對自己好一點……”
　　江青華也攔在李崢身前，眼眶酸紅:“你不餓麽……我已經餓了……那樣的題……再來一套會出人命的……”
　　勸了半天，才算把那張也許能難住林逾靜的卷子按了回去。
　　俞鴻這才有機會插嘴:“剛剛忘記問了，林逾靜82分，大概什麽水平?”
　　“我也不知道。”陶菲菲扭臉不理林逾靜，“愛什麽水平什麽水平。”
　　“唔……”林逾靜勉為其難，揪了揪陶菲菲的袖口，“不生氣不生氣……陶老師能難住我好吧……”
　　“哼……”
　　“和好吧……”林逾靜又上前蹭了蹭。
　　“……”這下陶菲菲繃不住了，抬手使勁揉了下林逾靜的腦袋，“趕緊給我學高數去……”
　　“嘿嘿~”
　　話罷，陶菲菲才湊到俞鴻耳邊輕聲道，“現在林逾靜的水平，國集穩拿，IPhO有望……”
　　“果然……”俞鴻悵然一歎，滿臉都是酸味。
　　倘若林逾靜願意在化學競賽上多走一步，多投入哪怕1分精力……
　　也許去布拉格的，就不是史洋了。
　　唉！
　　也不知是她的命運裡就沒有化學。
　　還是化學的命運裡，根本就不能有她。
　　另一邊，暫且停下乾戈的林逾靜一個人背身坐在椅子上，低頭對著手機暗搓搓反覆欣賞，不時吱吱一笑。
　　李崢難免又氣又煩。
　　這人怎麽一點高手風范都沒有。
　　裝嗶還是帶錄像的?
　　老子化學競賽那麽屌了，還不是與全國同學和諧有愛?
　　明明是高手，品行卻如此惡劣。
　　欠治！
　　但偏偏，李崢還就沒辦法治她了。
　　67比82。
　　差了足足15分。
　　在實際競賽中，這已經甩開上百人了，大約是冠軍與二等獎之間的差距。
　　這還是在自己腦力全開，狂做了十幾個小時，外加拉了一次屎的結果。
　　再者，林逾靜根本就是氣宗的人，用的都是高中級別的劍法，純靠內功便已將複賽題做到了這種程度。
　　還是邪門偷懶的內功。
　　不是九陰真經，就是葵花寶典。
　　這次自己雖然敗了，但也要千萬穩住，不能急於求成，墮落進她的邪惡流派。
　　踏踏實實練自己的少林易筋經，穩扎穩打，才是戰勝惡人的正道。
　　現在，怕是暫時沒辦法治她了。
　　不，有辦法。
　　告老師！
　　李崢立馬貼到陶菲菲身旁小聲告狀，“陶老師你管管，林逾靜的拍攝行為屬於學習凌霸了。”
　　“?”
　　李崢補充道:“她不僅學習凌霸，還會拿這段視頻威脅我，逼我做一些不恥的事情。”
　　“駁回。”陶菲菲根本不理李崢，扭頭就挽起了林逾靜的胳膊，“逾靜在我這裡擁有一切特權，你活該。”
　　李崢含恨咬牙。
　　氣得狠狠捶了一下江青華的肩膀。
　　老師就是這樣。
　　見分忘義！
　　只要分數高，做什麽都可以。
　　這個世界太現實了。
　　陶菲菲也跟著欣賞過李崢遭重創的視頻後，回頭說道:“差不多了，開餐?”
　　“開始吧。”俞鴻已不知何時戴上了圍裙。
　　“我來擺盤。”李崢也擼起了袖管。
　　“這個……”唯有江青華，屹立不動，呆呆舉手，“我的卷子……還沒判呢吧?”
　　“……”
　　“……”
　　完全被遺忘，這才是真正冷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