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吳昊儒還是醒來了。當時，兩個鬼子正在抬著他和他坐著的椅子去廚房，是在過廚房門檻時，椅子腳碰著了門檻，才把他弄醒的。那兩鬼子還朝他笑了笑，吳昊儒也回應地笑了笑。日本人很懂禮貌，向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拉上門走了。

　　在火塘裡邊的木板上有一堆東西，這東西是才放上去的，先前沒有。這是在自己家裡，這一點他理得清。於是雙手支撐在太師椅的扶手上站了起來，走過去，借著低矮窗戶傳來的微弱光線，定神一看才知道是一床被子，翻開被子看見一個人的肩膀，這才證實了先前的猜測:被子裡包著的是兒媳婦吳張氏。他把被子拉抻扎好捺緊，回過身來關好廚房門，把椅子搬到門邊坐在上面。

　　這兩天他一坐下就想事，想那些以前不想的往事。

　　“吳仁景到底是哪個婆娘的兒子，當時也沒有認真問問。他的親生父母要是來找那肯定找不到了，我連那相好的名字都記不得了，姓什麽也不記得了，樣子也記不得了，好像有顆痣，長在哪裡呢?後脊梁?也不對！那是小孫子他媽，她後脊梁才有顆痣。”

　　“吳昊儒！喊你聽見了沒有?”“你喊誰?”“喊你！你不是吳昊儒嗎?你若不是吳昊儒，你叫什麽?”“我叫什麽?我也不知道。我爺曉得，你去問我爺嘍。你的頭髮怎麽白了呀?胡子也白了。你是誰?你是我爺嗎?你不是我爺。我還有個孫子，小孫子，他叫我爺，叫錯了。”

　　“你在那世上還留下什麽東西了嗎?”“你說什麽?”“我問你，你落下值錢的東西在那個世上沒有。”“哪裡，落在哪裡?”“你剛從那裡來。”“哦，我家廚房喲。那是我家廚房。”“那值錢的東西呢?”“臘肉?那也不值錢呀。哪有值錢的東西?到底什麽東西值錢?我都不知道，我是越活越糊塗了。錢當然是值錢的東西，錢又是最不值錢的東西，要不然用錢去換其他東西幹什麽，留著錢就好了，可見錢不比蘿卜白菜值錢。那時候，我還寫過詩，那是很好的詩，都不記得了，隻記得一句:‘桃花零落春已老，空留這灣清水，忘不了。’應該還有個詞牌，什麽詞牌呢?哪裡記得。”

　　“我問你值錢的東西，你跟我說詩做什麽?”“就是找不到值錢的東西才這麽說的呀。要不，是皇帝，對皇帝的忠誠，是最值錢的！可惜皇帝不辦科舉，也是不值得我們忠心對待的了。還有就是朱子，他要我尊重父親，我就很尊重我爺。我爺死的頭一天跟我講:‘家裡的錢夠娶個媳婦的，我跟你叔公說了要他幫你找一個老實人家的妹娃，你一定要按照叔公的意思去做。你還要讀些書，學點本事自己養活自己。’爺呀！不是我不聽你的話，叔公找來的是個啞巴，話都說不圓，這我怎麽能要呀?這事是你沒托好人，不能怪我不孝。”

　　“你這是說些什麽?問你有沒有落下值錢的東西。”“你也問得怪，問這個問題。皇帝在的時候，我們忠於皇帝，我們的忠心可以算得上是值錢的東西，現在沒有了皇帝，找不到值錢的東西了。我有好多學生，我教他們背人之初，‘人之初……’接下來是什麽，我不記得了，不要緊，我的學生會有人記得的。有‘人之初’，有沒有‘人之末’?你怎麽不說話了，你沒話說了吧。你的頭髮又白了，胡子也白了，什——麽——都——白——了。”